如果不是甬道尽头那块灰白色的石碑,如果不是石碑上“启南处士”几个红色大字,走过那座小石桥,你永远不会想到,桥堍下的小园子——绿水环抱、草木疏朗、素朴而静谧的小园子——是一位著名艺术家的长眠之所。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明代吴门画派的创始人。一生不应科举,专事诗文、书画,与他的三个学生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各地博物院藏有他的国宝级画作,如:《庐山高图》《秋林话旧图》《仿董巨山水图》《烟江叠嶂图》等。另著《石田集》诗文十五卷。
他的足迹,很少离开水汽氤氲的阳澄湖畔,那是他的故乡,当时叫长洲,如今属苏州相城。阳澄湖水见证了他从孩童成长为宽厚长者,终生布衣,岁月静好,走完了看似平淡、实则昂扬而高贵的一生,最终在故乡的泥土里安心睡去。生于斯,长于斯,八十三年后,歌哭于斯,未尝不是一种现世安稳的幸运。
是的,早在当时的年代,他“宽厚长者”的赞誉,已经和他的书画齐名。
孤儿阿富,懒且笨,“量才为用”,只能让他到厨房烧火。若干年后阿富忽发奇想,要出去闯世界,寻找诗意与远方。沈周同意了。可惜一无所长的阿富,根本没办法养活自己,一段时间后又灰溜溜回来了,沈周再次收留了他,让他回到灶膛前的老岗位。
一位来访的朋友,无意中看到沈周书架上的一本古书,随即用手指着,吃惊地说是自己家的,并指出书中某页的特征。翻开一看,果然!沈周当场将书免费奉还,虽然此书是他花高价从别人手中购得。对于卖书人究竟是谁,沈周坚持“隐恶扬善”的原则,三缄其口。
因经办人统计失误,沈周的名字被写到了画工的花名册里。他正在家里宴请宾客,突然闯入一群衙役,命他立即前往苏州太守府,因为旧衙正在修整,墙上彩漆残破剥落,需要画工重新绘画。家人和朋友认为这是“贱役”,以沈周的古稀年龄和威望,应该减免。
沈周却说:你们不要吵嚷,不要吓到我的老母亲,我收拾东西,马上去画。至于服役,是人人都要参与的正常工作,哪里低贱了呢?
为避免惊动朋友为他出头打抱不平,他特意住在了名叫“草庵”的僻静小庙里。住持是位高僧,沈周白天上班服役,晚上与他谈佛论经,为他写诗作画,寂寞的草庵后来因此而扬名。
当时的太守曹凤,正直廉明,政绩卓著,深得百姓爱戴。他是河南人,忙于公务,并不知道那个早出晚归、登高爬梯、认认真真画壁的老人,就是朝野敬仰的隐士沈周。直到一年以后,晋京朝觐,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们问他:“沈先生无恙乎?”他大惊。回来后立即到沈周家里负荆请罪,沈周一笑置之,两人举杯,尽欢而散。
随着他诗、书、画名气的远播,他题名为“有竹居”的家,越来越热闹。江南水乡,河网密布,河边柳荫下,泊满了大小船只,随和好客的沈周,不愿意使人难堪或者失望,凡是来索字画的,哪怕贩夫走卒,哪怕仅以一条毛巾为酬礼,他也答应。一些专门造假的人见他并不深究伪作,胆子更大,索性把假画拿来,请沈周亲自题诗落款。
朋友们愤愤不平,他却认为:“吾诗画易事,而有微助于彼,吾何足靳也?”意思是:对于我来说,写诗作画都是很容易的事情,而那些造假画的人,可能需要卖几个钱救穷救急,我这么做,不过希望对他们有小小帮助而已。
至于种种天灾人祸:大雨滂沱时黎民望天哀嚎,洪水袭来死伤无数,西山饿虎吃人官府应对不力,捐税逼迫下贫苦乡邻流离失所……他敏锐的眼睛时时刻刻关注民生,将自己的忧世忧民,诉诸诗歌绘画,或直接记录在他那内容极为广博的纪闻中,以自己的方式为百姓发声,也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艺术上的成就,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苏东坡落魄黄州,背倚巨崖,面对长江,悲愤郁积,内外因缘的共同成就,“大江东去”的千古绝唱方才横空出世。相比苏东坡的坎坷代价,沈周为了专心追求艺术而做出的让步,已经微不足道了。
这是祖辈父辈书香家教的熏陶,更是天性使然。许多人一生苦苦修行,仍旧不能明心见性,沈周却似乎天然具足,悲天悯人的情怀,般若菩提的智慧,使得他一生不为琐屑烦恼,不为俗事牵绊,外人眼里的得失计较,于他,不过画檐蛛网,即使粘衣,拂之即可,有什么值得纠结的呢?文徵明称他为飘然世外的“神仙中人”,不虚也!
这是真正的智者。算盘打得噼啪响、唯恐吃亏的所谓聪明人,往往是因小失大的蠢货,多少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在沾沾自喜的算计里虚度了,轻如柳絮的个体价值,落在历史的长河里,连水花都不会溅起一朵。
网络时代,快餐作品如烟花般迅捷而绚烂,一个跟着一个,在夜空呼啸着炸开,让人目眩神迷应接不暇,滴溜滑的阅读体验,仿佛刀尖上抹油,在读者的痒痒肉上轻轻划过,刺激,微痛,过瘾,却不入骨。大浪淘沙,此类作品,且不说百年十年,一年后还能被人记住的,能有几个?
这不是文学艺术。文学艺术本身不需要刷存在感,不需要任何证明。它存在,它便成为源泉,它发展、跃动、升腾,便是对作者的最大回报,胜过一切尘世的黄白之物、绶带勋章。
就像沈周以三年心血,画成的赠好友吴宽的《送行山水卷》,长逾五丈,气势宏阔,十日画一山、五日画一水的精思与凝练,足以抗衡他所景仰的王蒙、吴镇、董源、巨然。而画作反过来给予作者的滋养与快乐,是其他任何可以量化的“么子”(苏州话,东西,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专心致志于书斋,孜孜矻矻于笔墨,不汲汲于仕途,不营营于富贵,面对一向年光有限身,沈周做出了明智的取舍,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集中起来,最终取得如此高的艺术造诣,留下了大批国宝级书画作品,像山间清澈源泉,滋养无数后人。
除了“明四家”中三位弟子,沈周以自身的人格魅力,团结了一大批文人雅客,诗词唱和,丹青绘画,叠石,种花,悠游于山间水涯——明代陈继儒在《小窗幽记》称作“吴趣”的生活姿态,被他们追寻与发扬,并一代代流传至今。
苏州自古就是历史文化名城,小巷深处,无数操着吴侬软语的市井子民,于柴米油盐处寻“吴趣”,自得其乐地享受着文化的生活。江山代有才人出,类似沈周的大师们,举重若轻地创造着生活的文化,引领着崇文重教的时代风尚,所谓文脉,即是这样一代代传递,绵绵不绝,并在寻常百姓家蔚然成风。
走过那座小石桥,静水深流,阳光炽烈,两三个男子在钓鱼,四五个孩童在追逐嬉戏。成群的蜻蜓无声地扇动鲜红的、浅金的或者黑色的翅膀,半透明的鳞光倏忽闪烁。草在结籽,绵软的风在摇动它们的叶子。不远处即是农家鱼塘,水平如镜,倒映着粉墙黛瓦的村庄。四下里一派安详。
依稀看到宽袍布履的老人,眉目蔼然,从有竹居里踱出,立在小石桥堍,看看素朴而静谧的小园子,微笑,颔首,说:“此处甚好”。
想到一句老话: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诚哉斯言!



网友评论
继续努力写文章,定不辜负虫虫的这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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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星星借着你的双眼温暖着我
我要风中的松树
用他丝绒般的叶子唱你的名字
有人弃你如敝履,有人将你捧在手心珍惜。
‘’月亮转动它梦的圆盘,
最大的那些星星借你的眼睛望着我。
而因为我爱你,
风中的松树,
要用它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字。‘’
今天没有制作晚安卡,借聂鲁达的诗,和自己的碎碎念,祝大家晚安
《庐山高图》《秋林话旧图》《仿董巨山水图》《烟江叠嶂图》
那些写着玩的,下笔轻松,这一篇……唉,累得半死。算是明白了古人说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没有胡须捻,头发揪掉不少
写作的过程,搜集史料,欣赏沈周的诗书画,也是一次很好的学习过程
下了些笨功夫,搜集了一大堆史料,再反反复复推敲修改。
前面都是用笨功夫苦功夫写出来的,结尾才发挥所长,自由联想,比较放松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古人可以借鉴化用,想顾城应该没有意见
下了些笨功夫苦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