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祖父在运河上面讨生活讨了一辈子。他生在船上，最后也死在船上。
死后，按照排行的规矩，沉了一套衣冠冢在河里。
意思是死后魂魄归了河神，做河神的仆役，庇佑过往行商，明察河上秋毫。这对排行出身的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殊荣，身份不够，德行不够，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死后，我曾祖母吃不下饭，半个月不到也跟着去了。
两个老人一死，大运河的通州花街十八里河段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他们被人津津乐道的往事也逐渐沉寂起来。
曾祖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在通州十八里河段出了名，到今天还留下许多传说。她跟曾祖走的是野路子，跟平常的婚嫁不一样。
他们在运河边上相遇这一年，一个19岁，一个31岁，一个生在山里，一个生在河上，身份迥异，原本是两条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但是生活硬是将他们凑在了一起，只能说机缘巧合，缘分到了。
曾祖那时候快31岁了，一直没结婚。他在家排行老六，前面有五个哥哥，兄弟六人都在河上讨生活。
为了给前面五个儿子娶媳妇，曾祖的父亲耗尽了家中财产，轮到我曾祖的时候，家徒四壁，已经拿不出一丁点聘礼了。于是，曾祖的婚事就一路耽搁了下来。过两年，二老双腿一蹬西去了，办丧事的钱还是六兄弟凑起来的，曾祖因为是个单身汉，没有家累，出了大头，刚攒下点家当，又一贫如洗了。穷啊！
这么一来，曾祖想娶个媳妇成家置业遥遥无期了。他干脆把家当搬到了船上，一门心思放排，来往通州天津两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落地的日子一个月也不到。
在遇到曾祖母之前，已经快10年没人给他说亲了。
他跟曾祖母，是自己好上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自由恋爱。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两个人看对眼了，在船上简单吃了一顿饭，宣告一起过日子了。
曾祖母的身世凄苦，因为长得漂亮，15岁不到就被附近大地主看上了，一口驴两捆棉花五担粮食就换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回家做小。娶她的是个老头，家里还有一个大老婆，几个孩子都成年了。曾祖母在地主家当了3年小老婆，后来老头死了，没人庇护，带着孩子的曾祖母被大妇当牛做马一样使唤，极尽折磨之能事，曾祖母最后不堪忍受，18岁那年带着孩子逃了出来，投奔通州运河岸上的表嫂。靠每天给河边船工浆洗衣服，做饭，干杂活度日。半年后的一天，曾祖母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曾祖看到了，一眼就看上了。
曾祖母带着孩子搬到了曾祖的船上，搭伙一起过日子。
婚后他们生了五男四女，夭折了三个，后来又因病故去了两个，最后平安长大成人的只有四个，三儿一女。
女儿跟着母亲在船上洗衣做饭干家务，男孩就跟着父亲船上讨生活。这时候曾祖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了排行里的排头，手底下管着二三十号人。但是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也没照顾，一上船就从最苦最累的活干起。逆流而上的时候，三兄弟都要脱光了衣服上岸喊号子拉纤，绳子把肩膀的皮都磨破了好几层，把我曾祖母心疼的不行。但是没办法，排行吃的就是这碗饭。
再过几年，运河上面机动船只大批地出现，工业变革的冲击之下，人工放排渐渐没落，排行里的人挣不到钱一个个都散了。曾祖的三个儿子也先后上了岸另谋出路，只有曾祖放不下干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一个人坚持在大运河上放排。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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