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好像没人问过我。有人过问，我也表达不出来。可能医务员看我终于是镇定多了；可能病友见我是突然不爱搭理别人，易反易覆的癫子，不好惹了。而我看见的所有一切，就像把人头埋在清水沟里看见的世界。还有，无论怎样揉眼睛，始终感觉到蛛丝网遮粘着的存在。
已经几餐没进食了，好想呼救，讲不出话，或者只是哼、哈。尤其是中午我端的那钵酸肛豆加老南瓜汤拌匀的米饭，跟寄读时闻到的一个味道，从来没吃厌过。而我一口也没能吃，比如像面条一样肯滑，也不能吞了。该不是物体也不能落地了，无论多重？真不是在梦里，他们就在我身边，无论我多么地想表达，都没看见似的。直到午后起床，医生护士照惯例查体温数脉搏，才发现我有药物副作用。
加吃了几颗盐酸海苯索片和普奈洛耳，医生说明天就能吃饭了。
果真如此，以后的三天里我都去蹲过厕所。估计每次都超过三十分钟仍然解不出来，急切想解到极点，也不打一个屁。在大堂，我去问了一个男医生，他只回答一句：“会解得出来的，你要想办法。”天！手无寸铁，怎么想办法？直到第四天办法用尽了，我下蛮把肛门都整出了血，终于才解放。大概陈了半个多月废物，是我有生以来排得最多的一次，也没有惊讶，也不得冲厕所。虽然视力依然模糊，重影，可那一刻我好轻松。
一直到了十一月，我每天都没吃够过，人也发胖了，军绿衣刚好合身。在特别能吃的那天，打饭时我就使力把头探在铁栏栏儿边，向厨师多讨了一瓢。厨师也蛮肯给的，只要食物够舀，剩到最后还会送人。只是我们的饭菜都在一个钵里，还有一双筷子头，咬得跟开了花似的，无论在篮子里怎么挑剔，都是一个样。
护士长教的那首歌，我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无论怎么跟着合唱，怎么认真，会越来越混淆。而十一月第一天早操集合，大家合唱的《军中绿花》，似乎没有感觉到她教过，我也能跟着了。而且，多数病人都特别喜欢这首歌：有祖国，有妈妈，有岗位……多么地幸福美好，多么地抒情抒怀。
一位老主任医生说了，病人怎么提得起《精忠报国》那调子，很多正常人都唱不好，得请求护士长多教些这样低调的，有感染力的歌曲，到元旦大家开个晚会。
每个星期二，星期五，我们都要去洗澡。那时候会有些年青的护士在身边，病人都必须脱得一丝不挂，方可进浴室。她们是保管衣物的，这天病人都要换洗。
洗澡了一定要换内裤，是明白人的通常。我开始知道怕冷了，只想换内裤不洗澡，也有洗澡了不换内裤的想法，而在精神病院，都不能自由。
我不仅知道了怕冷，还知道怕丑。我见过的精神病人器官都很大，无论身材多矮。每次我都勾着腰，双手遮着走出去领衣服。护士开导这样的男人：
“怕什么丑，我就要看你双手接衣服的样子！”
生理卫生本来就是如此，而并没有装着害羞的精神病人，根本不晓得装作，要是在大街上病狂了，全身没穿也不会晓得。总算在病院康复了些的，都会拿着衣裤，跑到墙角边慢慢儿、瑟瑟发冷抖地去穿好。扣子错位是常事，偶尔护士会亲自来教某人重新扣好的。
下午自觉心情不错，问护士我可以什么时候出院了，护士回答说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天气越来越冷，我真心想回去疗养，不仅是我，也是所有精神病人的专注与渴望。而度日如年的病友们，并没有停止过抱团取暖，谈天论地，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多么地无聊，我们只认为自己是多么的正真。今天晚饭后，有两个老病友又抱着一张虚无冷暗的铁方桌，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是正常的。”
“你也是正常的。”
我和年轻的72号相当友好，经常你捏着我的手腕，我捏着你手腕，学学护士数脉搏，以为掌握自己的病情，其实根本不知道正常与否，彼此每次都这样告诉对方。
9号坐在桌子边，喊着我和72号到他们那里去坐着一起聊天。只顾走过去时，72号的脚绊倒了我的脚，一个跟跄，我只顾扑向桌子，只听嘭地一声，额头敲在铁皮桌面上，闪电似的昂响。
“唉哟！”我叫了一声，双手捂住额头。
9号一把将我头扶正，叫我莫生气，越生气会越痛，看他帮我揉揉就会好。确实有点痛，72号一起绊过来的，还垒在我身边，侧身望我一说：“乌了。”一时，我恨着桌面上那地方想报复。18号见此，攥起拳头，直朝桌面子那地方轰了两捶。我盯睛一看，伸出摸着额头的手，按摸过桌面――其实那铁皮也是软的。
“呵呵！尊殇强壮多了，果然强壮，这么厚的钢板也无济于事。”18号说。
“你们真好，我一点也不觉得痛了，都坐下吧，快坐下，我没事的。”
在大家各自坐下时，姓丁的焉猫猫地走过来，站在一旁听热闹；9号搬正沖歪了的桌子，却说我：
“强壮？他是最近药吃多了，饭量无底，造成身体虚胖、浮肿。劝你啦，别看不是自己掏钱，总不能拿自己身体不当数，难怪头都是撞瘪的？”
我忍着痛，对9号有些不高兴了：
“你总是爱乱说别个，难怪你常遭批斗。你以为我会让你哄骗一辈子吗？”
“唉――咋人都是这样，个个都是只爱听顺风顺耳的话？我说你是虚胖，不信你去问医生，这次我挨批斗了，不活了！”9号说。
“刚才不去问。我老早就晓得中国的孩子都是服搂的，你要是这不对、那不行的委屈了他，连孩子都会恨你，威胁你：‘不和你玩了’、‘我不给你搞了’，甚至还会骂死你。”以为可以缓解疼痛，我在板凳上扭了一下屁股说。
9号板了脸：
“就是！生来就是这个性格！”
病友们都想发言了，姓丁的忽然在旁边不停地念道：
“太后吉祥！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太后吉祥！……”
姓丁的原来跑过几天县乡官差，是个马屁精，得益于关系讨了个项目，以为从今往后就可以依赖这桩，获大发财了。结果却把自己的所有积蓄垫了进去，而事业衰败，血本无归。就这样怄起精神病了。今天听到病友们说到了他的敏感之处，就这么突然不停地念着封建王朝的敬语，剧中的台词。
9号问在坐的几个：
“你们说谁又活到万岁、万万岁了的？”
“人进化到完全直立行走时，就明白自己须要穿裤衩；人退化到四肢着地了，不穿裤衩也可以。”我却在说洗澡时的感受，注意力不在9号话题。
“我是想都不穿就好了。”18号眯笑着，一把摸过72号的脸蛋。都没有回答9号。
“我会活到一万岁。”姓丁的突然又说了一句，也不像是回答9号。他每次说话，都跟不认识大家一样，也不喊谁，谁喊他，遇巧会答应一声。而他并不孤立的是，每次都挨着病友多的地方坐着或站着，一直认为他只是个傻听傻笑者。
“你妄想，看你病怎么得好？”9号接着说：“万岁，万万岁，那是工程师画的一个大烧饼，你以为像早上厨子给我们发的面包吗？”
“这几天面包我真的吃腻了，提起烧饼，好想吃哟。也不晓得我妈妈什么时候给买起来？”72号显得很天真，他接了话。其实她父母昨天才来看他，今天换洗时，刚穿的他妈妈给送来的新保暖内衣，我们都十分羡慕了的。
“你妈妈不会照顾你一辈子，我的徒儿，所以，你在这里可以去喊厨师万岁，明早或许给你个打赏。”9号趴在桌子上说。
“我喊不出来，看他发面包的时候都不舍得。”72号说。
“你喊不出来就去闹，别胆小，去给我闹，闹哭，闹生活。”9号怂恿他。
“不，你可千万不要去闹情绪，小心给你也绑进重症监护室。我的宝贝儿！我会想法给你买烧饼的。”18号说着，邀起72的肩。
“我不要你的烧饼。我愿我妈妈吉祥，太后一样吉祥！”72号挣脱了说。
“小子！别喊太后吉祥，那多是太监喊的，还有姨娘娘丫鬟们，你看只有那些奴才，都不敢违背妇女意志，而只有我，我把护、妇士长也不放在眼里！”9号又在吹嘘了，话末还在桌子上写了个“妇”字。
“你吃药了吗？”突然有种自己没吃药的感觉，我问了9号。
“我不跟你们讲了，我去练功好了。”9号站起来，却又坐下了。我跟72号说：
“那厨师很好，我每次叫他多给点，他都给我加了的。”
“你们生来就是狗。我和那厨师也打个架，你们不晓得，他还怕我咧！”9号更得意的样子。
只有姓丁的在一旁独自抿笑了，忽然问9号：
“你还敢和他们闹事吗？”
“不是不敢，我现在只修练我的功夫，你们看，将来我就是死了，也会是成为众生膜拜的肉身菩萨。”9号接着问他：“姓丁的？你在偷笑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凭什么活到一万岁？”
“只有我们中国人，既信神信仙，又信鬼信邪。”姓丁的说。
“你相信吗？”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我又补充说：“我是相信的。”
“我什么都不信了，只信我自己。”9号却又这么果断。
“只要我活着，所有的都活着。只要我死了，所有的都死了。”我又要胡言乱语了。
姓丁的并没有回答9号，只是又抿笑了，他过来拿起我的手，弄着我的头，开口说：
“还信，白读大学了；不信，枉活人间了。看我教你们怎么举手，举右手，把左手撑在腮脸边，脑袋微歪或无视前方，表示你受到了某种逼迫，本来不想投票。”
我莫名其妙地让他玩我，依他随便整，他又说：
“好了。如果可是，你生活不仅需要面包，还要追求烧饼的话，你就需要这么乖。本来有面包，就是幸福的，还想要烧饼，还莫说胆量，那心态要好点，掉个烧饼下来又够几个人分？让你闻闻气味也是好。但是如果，有人害你，那是因为你靠利益太近，让别人感到了不安……”
他说完就走开了。
板凳还没坐热，病友们今天没有扯上趣味活动，也正要散了。一位主任医师拿着拖把到厕所边去，我见是个好机会，走过去拦住他，问我身体的事，想讨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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