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自习,我走入放学的人潮当中,背对着光怪陆离的教学楼,我慢慢地走向田径场,与回寝室的人们分离开来,像一条脱离群体的沙丁鱼,又像一只落单的大雁。幽暗的路灯灯光打在我身上,在背后投下了一个孤独的剪影。
冬季的严寒笼罩着这座城市,萧瑟的冬季风从北方南下,侵入了这座在大山怀抱中的小城。抬头上望,萧索的天空像极了一块巨大的冰块,映照着地面都市的霓虹影子。路旁的枫树已将他们所有的叶子埋葬在它们脚下,赤裸的枝条扭曲着向上延伸着,从远处看,像极了忍受着严寒煎熬的老人。
我走到田径场边缘,坐在冰凉的长椅上,长吁短叹地感慨着我的人生。
冬天是思考的季节,我漫无目的地思索着,那些关于生活的关于学习的,我也不知道一个高中生哪儿来的那么多要想的东西,我从小想得多,虽然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多此一举。
在一阵长时间的思想游荡之后,我竟有了难以言表的舒适感。
田径场上人并不多,零星的几个人影在暗淡的路灯下来回晃动着,有人在跑步,有人在压腿,有人肩并肩在散步,但天气愈渐寒冷,他们都不愿在外面待得太久。
不一会儿,整个场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
浓浓的雾气使灯光变得越来越朦胧,我起身去跑步,跑了几圈,在朦胧当中气喘吁吁,然后从嘴中吐出一片又一片朦胧。不一会儿身子活动开,出了一些汗后,我便停了下来,打算快些回寝室睡觉,明早要起早些赶作业。
正要走时,忽然看见在那一片朦胧中,从田径场另一端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个人影,在黑暗的笼罩下,那个人影显特别得矮小卑微,仿佛是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乞人。
他慢慢地向我的方向走来,步伐谨慎而艰难。
当他走到一个路灯下,灯光从他头顶上照下来时,我才得以看清他的身形。
他个子矮小,头上戴着现在并不多见的鸭舌帽,身上穿着一套臃肿的中山装,脚上穿着已经开裂的皮鞋,然而全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像掉进了垃圾堆一样显得狼狈不堪。
他佝偻着身子,背上背着一个大编织袋,编织袋已被装满,圆鼓的编织袋像压在他身上的巨石。他的脸掩藏在鸭舌帽底下,看不清模样,但从他那双苍老的手可以看出,他已饱经沧桑。
他走到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转向了不远处摆放着垃圾桶的地方,就在他转向的那一刹那,我与他对视了一瞬间,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我只能说,那是我见过的最苍老的脸: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永远无法抹平,就像残留了千年的碑文一样充满沧桑;花白的胡渣想一根根扎进血肉的银针,但他却无法喊疼;他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深邃的沟壑,又像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最令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像黑夜里的两枚毫无生气的小卵石,又像两粒浑浊的玛瑙。我不忍与他对视,却也抑制不住油然而生的怜悯之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乞丐那样,虽然他的确是个乞丐。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怜悯,但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直勾勾的偏见,我想如果我眼睛有一道光,可能那道光会将他灼伤。那时我应该转过我的脸,表示我应该有的最后能给予他的一点尊重,但是我没有。
只见他缓缓地走到垃圾桶旁,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作为拾荒的乞人,他又哪里会在意旁人的目光呢,心里的自尊什么的,他是不是都已经放下了呢?
他艰难地卸下背上的编织袋,由于年纪大了,卸下背上的编织袋差一点让他闪到他弯成弓形的腰。卸下编织袋后,他用粗糙的双手伸进面前的垃圾桶里翻动着,不时掏出一个矿泉水瓶,一个罐头,一张硬纸,他如获至宝一样,将这些东西悉数装进他的编织袋里……
四下宁静无声,只有他的双手翻动垃圾的声音突兀地响着,不断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向着他走了过去。
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时,他注意到了我,平常没人敢这么靠近他,像他那样的存在也许他人恐避之不及。在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佝偻着身子,面向我,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这时,一老一少在瑟瑟寒风中对视着,分别属于两个命运的两种目光互相交织着。
“老爷爷,天气冷了,您家在哪儿?快回去吧。”我打破宁静,关切地慰问道。
他默不作声,但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慈祥地看着我。
“没事……”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嗓子里发出来,如同他嗓子里卡着一口老痰。
我走上前,打算与他靠近些,没想到他却突然挥舞着那双不灵活的手,用极沙哑的声音吃力地喊道:“别,别过来,我……身上脏。”
我没停下脚步,但他却向后退去,与我保持着距离,我无奈只好停下了脚步,与他对视着。
他又说了一句:“娃儿,你快回去吧。”然后对着我扬起他爬满皱纹的嘴角,露出几颗残缺的黄牙。我欲言又止,他低头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离开。
呼啸时光已然把这位老人催垮了,我设想着老人经历过的种种不幸,期望自己可以理解那种不幸给心灵带来的巨大伤害,但他没过给我任何关心的机会。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一眼。他匆匆翻完几个垃圾桶后,便转过身去,慢慢地扛起装满垃圾的沉重的麻袋,迈着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地离我远去了,独留我一人孤独地站在空旷的地面,在朦胧的寒冬里瑟瑟发抖着。
我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心头如同刀割一般疼痛。
我与他相隔了几十年,这几十年的时间鸿沟将我和他远远地隔开,我尝试在那鸿沟之上搭起一座跨越时光的桥梁,那座桥梁不仅超越蹉跎岁月,还超越不同阶层,超越黑暗与光明,超越贫穷与富有……却发现那只是我的徒劳。我看见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高尚,一个不幸者保留的高尚,相比之下,我却成了最无知的人,成了一个不经意间犯错的孩子。
虽然在他眼中我永远只是个孩子,我只希望这个孩子的一颗炽热的心可以为他带来丝许温暖,我也希望来自更多人的善意能为更多的不幸者带来温暖,驱散这寒冬下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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