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未闻她名》
01
那天午后我接到了实习期圆满后的第一份任务。客户在总监办公室，而部门经理正领我过去。
我一边颇紧张地整理着装，一边听着经理絮絮叨叨地叮嘱我这位姓程的客户有多大来头，又说什么我居然是客户亲自选定的策划师，最后又用充满不屑与抱怨的语气自言自语说怎么就选了我这么个菜鸟之类的话。我听着这么莫名其妙的数落，尬笑了几声。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我什么时候认识了某个大人物以至于在我还是小职员地时候就独具慧眼地钦点我来完成这次任务时，我已经站在了总监办公室门口。
经理迅速理了理制服，然后做出一个百分百的公式化微笑后，敲门。听见“进来”后，经理开了门。
这门一开，我的心迅速悬到了嗓子眼。我果然还是一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畏缩地跟在经理身后，光是办公室里空调的冷气就使我打了好几个寒颤，别说抬个头观察一下情况。
“总监，这就是陈语。”我听见经理是这样说的，于是抬起头对着总监露出了个标准的微笑。
“小陈来啦！”一身正装的总监脸上笑意满满，我却着实吓了一跳。
早就听闻咱们公司的刘大总监是个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但仍掩盖不住更年期暴虐本性的“灭绝师太”级女魔头。来之前我也想过无数遍这位总监大人的样子，但真的打死我都没有想到，总监见我时的画风是这样的。
她先晃着水蛇腰向我靠近，然后拽着我的手往回走，介绍我给对面沙发上的客户。
我木讷的微笑面孔，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间，崩塌。
02
脑海中浮现的，有一段时光。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苦恼，我竟记得这样深刻，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再见他，即使不复当年的青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似乎那个年纪，每个人都做过一段遥不可及的梦，我也不例外。梦的缔造者是多年前的那个炽热夏天。我埋在书堆间的脑袋，被忽然吹过的一缕清风唤起。
只那一瞬间，我便沉沦。
阳光填满他与空气的每道缝隙，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就像天使羽化的模样。他额间分布了细密的汗珠，嘴角不失朝向我们的灿烂弧度。
“我叫程衍。”
少年脸上洋溢的热情快速地感化了空气中因炎热而滋生在每个人周围的倦懒。
黑板上落下他的名字时，我的嘴边毫无知觉地绽放出笑容。
03
“你好，陈小姐。”
我回过神的时候，面前的人正向我伸出手。
“程……程先生好。”我回握他的手，手掌自然地填进他的温度，我心间不由一颤。
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在这一瞬恍若打了个盹，微微紧握的手，谁也没有先放开。
直到有人开口阻断了这微妙的气氛。
“陈小姐，你好啊！”
那双毫无瑕疵的眼睛，眼神柔婉而又犀利，我当然也没有忘记。她笑着注视我。
我自然清楚他们之间此刻的关系，礼貌地和她握手。她手上的力气骤然一紧，指间的那枚戒指硌得我生疼。
我知道前一刻的气氛让这个敏感而骄傲的女人有一丝不适，我于是压抑着朝她微笑，“你好，程太太。”她应该是很满意我对她的称呼，得意般地放开了手。
之后，我们便聊起了接下来的工作流程，但我莫名插不上什么话，每次企图发言的我总会被经理奇特的眼神堵回去。
程衍也很少发言，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决定就好”，对象自然是身边挽着他的人，于是她便神采飞扬地描述起作为一个新娘对婚礼的所有幻想。
没错，我是婚礼策划师。
他是新郎，新娘是她。
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从两个不同的世界步入一个相同的框架。从始至终，他如同太阳，有着与生俱来的炽热，周遭的人向他围拢聚焦；她如同月亮，寂静而妩媚，独特的气质能倾倒所有路过的人。
他们，都是唯一的。而我，则如万千繁星中坠落的流星，或许有过一时的光亮，但过后即被遗忘。
同一片天空，却是平行的轨道。可偏偏，月亮拥有太阳的普照。
04
结束时，总监点头哈腰地要请他们去某某餐厅，一起走了出去。我跟在后面，自知这时候照例也没有我的份，于是浑浑噩噩地打算绕回自己的位置。
“陈小姐。”
我一愣，回过头。
他背着光，显得竟有些黯淡。
他手里拿着西装外套，剩下身上的白色衬衫，相比当初，眼前的人早已成了受过岁月无数洗礼的沉稳模样。未改变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光芒，以及与我之间的距离。
他向我走近，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婚礼方面麻烦陈小姐了。”
我点点头，“好。”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程先生——”我突然叫住他，虽然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我却本能似的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这一刻，我有些许恍惚，仿佛他仍在年少的时光里，奔跑在热情四溢的篮球场，周围全是呐喊，而我也夹在人海之中，默默看着他，嘴里默念他的名字，期盼他的目光能在此停留。
而这一刻，就像呐喊之中，他突然朝我看来，世界瞬间安静，可心头明显有一种悲伤溢出，滴落在那段时光，浸湿了所有记忆。
我突然知道说什么好了。
“程先生，”我说，“祝您和程太太幸福。”
他似乎垂眸了，背光的黯淡落在脸上，我听见他说:“谢谢。”
之后，是他久久挥之不去的背影。
我悄悄跟到门外，直至看到他消失在电梯的缝隙里。
彼时我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我今年二十五岁，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没有聆听过男孩口中的一句喜欢。而我唯一喜欢的那个男孩，已经成长为别人的新郎。
05
那天晚上，我对着程衍的名片发了许久的呆，最后竟然拿出手机，魔怔地给他发了条信息。
“我能知道程先生选我做策划的原因吗？”
而看到消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我就后悔了，我恨不得把手机摔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理智告诉我，手机贵，不能摔。于是我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倒头打算睡了算了，毕竟都快凌晨了，程衍应该早睡了，他一定没看到，就算到了明天，他看到了也一定没空搭理我，对，没空没空……
我试图这么催眠自己，但显然不管用，而且……
“叮咚！”
突然的信息声把我吓得坐起。我急忙拿出手机，竟然真的是他。
“大概因为我们的名字缩写一样吧，感觉很熟悉。”
我一愣。
彼时，仿佛两个世界都很静，我们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做什么，我们也互不相问。
直至又一个“叮咚”声响起。
他说，早点睡，晚安。
那一瞬间，我好像无比脆弱似的，眼眶湿润。
一句“晚安”，犹如世间最美好的情话，把自作多情的我深深撼动。
“晚安。”我回。
回忆犹如潮水陷进眼里，给了那股湿润以勇气，从眼角滑落，落入床前台灯昏黄的光晕，模糊了原本就接近黑暗的视线。
此刻的情愫，就像心间原本空白的一块，你知道它上不了绚丽的颜色，所以决定让它继续空白好了，可是谁知突然有个人替你涂上了灰色，从此，它只有灰色了。
某一天，我发现我们竟是相同的缩写。只这小小的一个交集点，便无数次让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守着这个孤独的秘密，它犹如我最美好的故事。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程衍的名字缩写开始被人注意，但与之联系的不是我，是楚滢。
楚滢，我怎么忘了，她的缩写也是“CY”。美术班的高材生，全校公认的美女，优雅、温婉……似乎所有与美好相关的词都能在楚滢身上体现。
得知的那一刻，我成了我独自一人世界里的笑话。
向来不和什么人亲近的程衍突然开始和楚滢接触。渐渐的，开始有人调侃他们亲密的关系；渐渐的，有人发现他们的缩写都是“CY”，说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渐渐的，她成为了他理所当然的那个她……
可望不可即，可念不可说，只是于我。
06
第二天，我恢复忙碌的工作，开始筹划程衍和楚滢的婚礼。我在键盘上打策划稿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竟然是程衍。
“喂。”
那头异常吵闹，隔着手机我都能感受到那一群人醉醺醺地在舞池中放浪的模样。程衍许久没有说话，只能依稀听到酒杯碰撞酒瓶和酒入咽喉的声音。
“喂……”那头依稀响起他沙哑的声音。
“程先生，你……你没事吧?”
他似乎特意去了一个稍安静的地方，说:“我在K酒吧，你过来。”
我合上电脑，一时不知做什么，愣了一会才拿起包出去。
K是城内最有名的酒吧，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能进去消费的也多是土豪富商。因此，当安保看到我一个穿地摊货，挎帆布包的人冲进酒吧的时候，瞟来了奇特的眼光。
我进到酒吧，穿过红红绿绿的人群，在一个吧台前看见了程衍的背影。他还在喝酒，面前摆着许许多多的空酒瓶。
那是我见过的程衍最卑微的背影。
我向他走去，他依旧端着酒杯，把酒倒入咽喉。这酒一定很烈，他显得面部狰狞，但随即，他又继续倒满酒杯。
“程衍，别喝了！”我抓住他的手，晃动使冰冷的酒全部洒在手上。
他突然真的放下了酒杯，静静看着我，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程先生，你……没事吧？”他患了婚前忧郁症?
他突然笑了，将酒杯递给我，“一起吧！”
我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瞬间就觉得喉咙像在燃烧，有撕裂的疼痛。
看我表情异常狰狞，程衍从我手里拿过酒杯，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他静下来了，眼看着前方，无动于衷。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好啊。”我静静看着他，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仔细看过他。
07
我是程衍。
高二的夏天，我转学了，因为父母要在这个城市开辟市场。我不常和他们以及其他人打交道，只逆来顺受浑浑噩噩似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她。
那天，我打完篮球坐在边上休息，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张便利贴大小的纸，我四下瞧了瞧，却没有发现朝我方向看来的人，我于是看了眼那张纸。
我一时愣住，纸上画了我。右下角写着“CY&CY”。画上的人一定是我没错，“CY”就是我的缩写，那或许作者的缩写和我一样。
一起上体育课的刚好还有美术班，于是，我问旁边的人，美术班里有没有一个名字缩写是“CY”的人。
他四处瞧了一下，“你说的是楚滢吧?”
“楚滢?”
“对，就是那个。”他指给我看。
顺着方向，我看向了看台高处。那个叫楚滢的女孩正和旁边的人聊的很欢，灿烂的笑容给人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她旁边的人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蹭了蹭她，她于是朝我看来，蓦然一脸羞涩。
我看着那幅画，一瞬间，我仿佛被一个叫做楚滢的女孩的笑脸填满脑海。那幅画就像个美好的意外，促使我们相遇。
我想去接触这个女孩。在我不断制造的“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在一起了。
那时的恋爱，真的很美好。早上一起吃早餐，下午一起骑车骑车回家。青涩而纯真，粘贴在那段时光。
毕业后，我们如愿去了同一个城市读大学。但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楚滢变了，又或许是我变了，总之，我看不懂她了。她越来越少和我相处，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我的约会。她拥有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小团体，每天在这些团体中做着各种各样的事……但她再也不画画了。
她喜欢奢侈品，其实高中时她就喜欢，只是我没注意，而且高中根本没有可以用奢侈品的地方。但大学就不一样了，她必须穿戴奢侈品出入各种场合。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
我将高中的那张画保留起来，每天揣在身上，生怕它有损伤。它是我和楚滢美好的记忆，但她好像早已忘记。
我想或许楚滢本性就是这样，是我还不够了解她，于是我又试着去适应新的她，但最终我失败了。
久而久之，我决定分手，可提出分手的那一晚，楚滢哭得很厉害，也喝了很多酒，并且不停和我道歉，她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最终使我心软了。
之后，楚滢确实有所改变，但她只是将以往独自参与的活动变成了我们一起参与，向所有人告知我们的关系。我很厌烦……
我越来越不适合她，持续的分分合合也使我有些疲倦，后来，我干脆只在表面上保持和她的关系。
再后来，我试着去经营公司了。于是，我可以用工作来代替原本和她相处的时间。
不知从何起，我的父母和楚滢的父母成了合作伙伴，一次饭局上，看似意外的碰面使我们的关系展露给了他们。
再渐渐的，他们开始经常一起聊我和楚滢。再后来，我们莫名订婚了。
我没有求婚，只是和楚滢一起去试了钻戒。挑钻戒的时候，她毫无意外地选择了最奢侈的一款。
那次以后，我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原本的恋爱，我总怕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更怕她想要我却无法给予。可是这样就好了，楚滢想要的异常简单，而我也恰好能给，双方也不会有什么利益得失。
最后需要完成的，就是婚礼了。
我快解放了，可是我明明无比悲伤。
08
一向耀眼的程衍，此刻，确确实实，如同一个卑微的被抛弃了的孩子，痛哭了。
殊不知，故事外的我有多慌张。我伸手环抱住这个痛哭中的大男孩。慌张使我在靠近他时，眼泪忍不住流淌。他为他丢失的女孩哭泣，我则为我错过的男孩哭泣。
那一天，酒吧的某个地方，两个奇怪的人抱在一起哭泣，仿佛世界崩塌，谁也管不了他们了。
我把程衍从酒吧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我还在考虑如何把他送回去，程衍突然跌进一个巷子，靠在墙边狂吐，我不知所措，只看到他吐出的全是烈酒和胃酸，最后慢慢成了……血。
下一秒，程衍忽然倒地。
“程衍——”
……
我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他穿着病号服，原本的外套在我手中紧紧握着。外套里有他昏倒时掉落的钱包，钱包打开时瞩目着那张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的纸张……
我拿出他的手机，悄悄用他的指纹解锁，拨了个电话。
楚滢于是快速赶了过来，即使有些慌张，她还是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看见病房门口的我时，她放慢了脚步，给我一种来势汹汹的感觉。
“怎么样了？”
“放心，已经没事了。医生说是胃出血……”我仿佛矮了一截，声音也小了。
“谢了。”她毫无表情，进了病房。
我在病房外，看着楚滢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将手贴在他的脸上。
那很像爱情的样子。
出了住院大楼，看见一对老夫妇互相靠着坐在长椅上，单独的背影，就让我热泪盈眶。
我走出医院大门，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唯独我站在人群中不知来去。
我本就不是个潇洒的人，此刻更是无法潇洒。我寻回了那个巷子，背着人群痛哭。
刚才，就在我拨完电话后，我突然说:“程衍，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他当然没有回答，我也不知该说什么，静静看了他很久很久，因为下一刻，我就无法继续这样如同拥有全世界般地看着他了。
程衍，我好想告诉你，我的故事，与你有关。
09
我恢复了以往忙碌的工作，我和程衍也像是恢复陌生人，没有再联系。
婚礼在海边举行，时间定在傍晚，新娘走的红毯周围布满各式豪华的立灯，更远的地方，布满一排排蜡烛，犹如星群。
作为婚礼策划师，我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我希望我的婚礼在某个郊外，阳光正好的时候，我穿着洁白的婚纱，从草坪和花丛走过，走向新郎……可是新郎，我从来没看清他会是谁。
婚礼的前一晚，我毫无征兆地失眠了。大概是我太重视这次策划了，有些不安。尽管之前已经无数遍确定过流程，楚滢也很满意，但我莫名不安。
不知何时，我总算是睡着了，但我睡得不安稳，我做梦了。
梦里也是婚礼，和我策划的很相似。我看见那个新娘穿着隆重的白色婚纱，走在红毯上，走向另一头的新郎。猛然之间，大风刮起，吹乱了一切，新娘在风中显得不知所措而又弱小。所有的立灯都在摇晃，琉璃的材质在大风中发出诡异的声音，骤然间，一盏立灯随着狂风砸向新娘……
我猛然睁眼，挂钟显示凌晨四点不到，但我已经完全没有睡意。
我突然又想起程衍，时隔多年，一切虽不复当时模样，但那个地方，仍少一个他。
我突然想给他写封信，一封迟到的永远也无法寄出的情书。
10
因为失眠，我更早到达了婚礼场地。坐在沙滩上，阳光此时还没那么热烈，对着我，对着风，像个微笑的少年。
……
婚礼如期开始。
傍晚的沙滩，海风轻轻吹荡，立灯的琉璃材质在风中互相触碰，传出动听的清脆。
伴随音乐，新娘穿着海蓝色的婚纱从灯光暗处迈着红毯缓步走来。男主角此刻也是一身西服，在红毯的另一头目视新娘的方向。
我们阻隔着人海，我看不清他的眼，他也看不见我眼里的光。
直至新郎牵过新娘的手，我悄悄离开了席位。
即使这样的婚礼已经在我脑中经历了无数遍，到了真正的一刻，我还是逃避了。
我坐在沙滩上，从后背来的海风把头发吹得很乱，还吹进了眼睛，疼得很，疼得眼泪止不住流。一人的海滩，没有顾虑的我哇地就哭出声来。
风刮在脸上，风干的眼泪把脸刺得生疼。
风中还埋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声音。
“对不起。”
……
婚礼圆满告终，第二天上午，工作人员需要把布置的会场还原。其他东西还算简单，运输比较困难的是那一排的立灯，又重又贵，对于我们这些小员工来说要是砸了就真的是一辈子也还不起。
这过程中，我接了个电话，来电显示陌生又熟悉。
“喂。”我接起电话。
“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现在吗？我……那个……”我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许久没有说话，像一直在等我回答，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说:“那要不然……”
然而，生活总是那样出其不意，就像此刻出其不意的，我再也没有说完这最后一句话。
那一刻，我的世界很吵闹，很多人都在嚷嚷“小心小心”“快让开”，可我对着程衍，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直到那沉重的琉璃从空中落下，一瞬间在我头顶绽放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刺进骨髓般的疼痛阻隔住我即将出口的话语。
世界更加吵闹了，很多人在我倒地的一刻簇拥上来，眼前黑压压聚集一片，越来越浓郁，浓到完全变成漆黑，世界也安静了……
安静下来后，耳边又是一股蝉鸣，手指间仿佛穿插了阳光的炽热和树荫的清凉。
“同学，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我疑惑地睁开眼，我的手挡住的额头部分有点痛，放下手后，一张清晰放大的脸摆在我面前，他正微皱着眉看我。
我一怔。
“同学?”见我没反应，他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恰时，我膝盖上放置的那本书中落出一张纸，被风吹到别处。他见状替我去捡回来，递给我的那一刻，仿佛无意的一瞟，便将他的时间定格。
他看着画上棱角分明的男孩，视线久久没有移开，如同望见岁月静好，不舍离去。
似乎很久很久以后，他看向了我。
夏蝉声愈发明朗，微风拂过脸庞，那里，似乎有泪珠落下。
我笑，“你好，我叫陈语。”
11
阳光下，女孩坐着。男孩从远处走来，递上一杯奶茶。
“你喜欢的味道。”
女孩笑着接过，男孩也一直笑着。
他们并排而坐，坐了很久，他们聊着各种各样的琐事，直到夕阳西下。
男孩站在夕阳这头，女孩走在夕阳那头，偶尔回望，能看见男孩一直站在原地，笑容灿烂。女孩走到转角处，停下脚步，回头对男孩大声地喊:“明天见！”
“明天见！”男孩也喊。目光所至之处，女孩缓缓消失在转角，他才转过身，笑容满面地跑回家去。
男孩不知道，女孩在那一头的转角，重新探出头来，目送男孩远去。
男孩不知道拥有男孩的这个女孩，她很快乐，也很害怕，怕总有一天失去这个男孩。
女孩也不知道拥有女孩的这个男孩，他很勇敢，也很胆怯，因为他总有女孩会离开的错觉。
明明相爱，却如同无法触摸的存在。
……
清晨醒来，阳光眷顾，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撒在空荡的枕边。
脸上有干涸的泪痕，洗漱的时候脸颊有些刺痛，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昨天一样憔悴不堪。
换好衣服，简单吃了早餐后，我开车去了郊外。目的地是那栋小别墅，它伫立在绿色的原野中，被周围高大的香樟庇护着。
我停好车，径直上楼。几个医生在楼道间来往，向我点头问候，我无力地回应着，终于走到那扇门前，小心推开。
护士正在为床上的人做按摩，见我来，收拾一番后轻声离开。
我打开新送来的报纸，和她讲最近发生的事。
从始至终，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我注视着她愈发消瘦的苍白的脸颊，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我和楚滢离婚快两年了，她在这里也待了两年。周围的人都骂我愚蠢无知，放弃了楚滢这么一个又善良又对家族有帮助的女人，转而照顾这么一个不言不语的人。但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当初迟了那么一刻，我迟了一生。
初见她的名字，我总觉得熟悉。和她握手的那一刻，我更有种心灵相通却无法言说的感觉。于是那天晚上，收到她短信的时候，本该不理会的我还是给她回信了。
我在酒吧那天，莫名拨出的电话是她。她送我去了医院，在我床边守了很久，早就醒来的我原本想看看她，但我怕我睁眼她就会逃走。
婚礼那天，我很早便醒来，看见她在海边。我想起那天她未说出口的故事，但我竟没有勇气过去问她。
再后来，就是婚礼上，她悄悄地离开，我看见了。看着她逐渐黯淡的背影，我竟长时间忘了说那句“我愿意”，婚礼上一度尴尬。
仪式完成，我抛下所有人飞奔出去，在沙滩上看见她的背影，我更不敢以别人丈夫的身份过去。她哭得很大声，而我只能站在那默默地说对不起。
第二天，失眠了一晚的我决定和她聊聊，聊什么都好，我想和她说话。但是，电话那端的最后，我没有等到她说的“好”，只有嘈杂的喊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或许，还有骨头的断裂声。
我崩溃地冲到医院，见到的，只有她现在的模样。
先前和她的接触变得如同错觉，而在她以此时模样面对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就认定了，她的那个故事，与我有关。一切都像注定，我们注定错过。
这个房间，是我按照她家里的摆设，完完全全复制的，所有东西都还放在原来的位置——除了一封信，我将它视为珍宝，锁在了一个盒子里。
我打开钱包，少年棱角分明的模样刻在纸上，也刻在了那段无知的青春里。
最近的梦里总会出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很像当时的我和她，幸好，梦里他们没有错过。可是他们每天都在害怕失去。如同现在的我，行走在完全失去她的边缘。
听说梦境是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自己在经历的事，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我们，又会什么时候重逢。
她如此渺小，渺小了一生，渺小到荒芜，让我难以寻觅。
12
程衍:
说来可笑，我对你，是从来不觉得真实的一见钟情。你每每站在人群中，都如同太阳般耀眼，而我只能站在你光线的边缘，和许多人一样默默地仰视。
也许我们的距离从出生就注定了。我行走的是独木桥，你踏的是阳关道。
可我还是意外地喜欢上与我整个人生都格格不入的你了，你成了我人生最美好的部分。
因此当我得知我的男孩开始属于单独一人的时候，我万分无助。
你们很配，真的，可是我如果说我甘心，那是不可能的，再渺小的人也有私心。
你不知道我也会画画。你的轮廓，你的五官，即使不看你，我也能清晰地在纸上画出来。
那节扭转一生的体育课——我不知道，原来，你和她的缘分由我而起。
那时，我也是默默地看着你。我不知道，那时我丢失的那幅画，原来趁机飘走了，又正好落在你面前。
之后的一切，就都成了你眼中的模样。
那天，你喝醉了。也是醉了以后，你才会和我说这么多，让我有一股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冲动。
可是，你迟早会结婚，你们会在一起一辈子，那个时候，你大概早忘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说过什么话。所以，我无法说出这个故事。
其实，我更是害怕，害怕即使我说了，你也只当做是一个美丽的意外让楚滢走到了你身边。毕竟，你最初见到她的时候，确实心动了，不是吗？
我很清楚我该做什么，我要筹划好你们的婚礼，我要保持局外人的姿态。
但心里，我呐喊过无数遍“程衍，我错过你了”或者“程衍，你怎么错过我了”。
年少时节，你是我得不到的青春；多年以后，你仍是我得不到的未来。你不曾听闻我的名字，可你的名字，烙下了我整段卑微的青春。
心好像被压死了，可明明，它还是鲜活地跳跃着，仿佛等待着一个放任它自由的人。
但那个人，不是你。
2019.04.07 落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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