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国统一考试。之后,成为一名学生。
就读的学校停办多年,突然再办,师资是匆忙地从各地召回旧部,他们多年混迹于各行各业,好多人失了原有的样貌和气度,在人群中极普通,或干部,或工人,或农民。第一次见到校长,我没以为他是校长,五六十岁,方头,圆脸,穿了一套没罩外套的黑色中式棉衣,一副矮壮农民的样子。他把中式的棉裤腰在前面打了很大的褶,红裤带系了,有截绳头从棉袄的衣摆下露出来,走路时晃动得像一盏灯。有人说,他1947年毕业于北大数学系,原来是校长,现在又是校长。我对他立刻肃然起敬,同时还想到了一个词:人不可貌相。其他老师的样子大同小异,是中年妇女和中年大叔。但在后来几年的学习过程中,我领略了他们其中一些人渊博的知识。这是另外要讲的故事。
校园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原有的校舍被其它单位占用,难以退还。
开学的日子却如期而至。
校园就选择在一个镇上多年闲置的大院子里。院里有十几栋红砖砌的排房,它们是教室,是宿舍,是食堂。
校园坐东朝西在一道土沟里,出了大门,绕过围墙向东走,有羊肠小道,盘桓着向上走,就到了沟顶。站在沟畔上向下向西眺望,能看到一些树林、一条河和一片片庄稼地。
刚恢复的学校只设立了五个专业,有中文、英语、数学、化学、物理。共招收了二百多名学生。积攒了十年的考生,成为同学的年龄悬殊。在中文系的学生中,最大的三十六岁,最小的十七岁。
那时候,有学上,对每个学生而言都是愉快的,兴奋的,幸福的,其它可以忽略。
迎新晚会选择在河边举行。
傍晚时,围着一堆燃烧的篝火,学生们坐了一大圈。柴禾是学生们从附近捡来的,烧得很旺,不断添柴,越来越旺,火光把所有人的脸辉映得红彤彤。
有个会拉手风琴的女同学一直单独坐在篝火旁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弓着身体,反复地拉着一首曲子。我没听过那曲子,挺新奇,挺好听。我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同学说:那是《山楂树》。是苏联歌曲。我说:能唱外国歌吗?她说:也没说不让唱。今天这里没老师,就是为了让学生们自由点儿。
晚会开始了。
二百多的学生中,有五十多个北京知青,他们很活跃,说普通话,说快了,好像嘴里含了柔然的热茄子,有的词听不清。他们统治了晚会,一个接一个,或三五成群地走到场中央,唱歌、吹笛子、吹口琴、诗朗诵、说快板……我就呆呆地看着,听着,有时都神思恍惚了。
忽然,我感到有好多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听到有人在笑,在喊。
我愣了愣,看周围的同学。主持人把一个空洞的铁皮喇叭放在嘴上,朝我喊。
他说:你,就是你!小同学,上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不能都是老同学表演。
全场响起了掌声。
我懵了。站起来,说话都有点儿结巴。
我说:我、我不会、不会表演节目。
他说:你不会唱歌吗?
我说:我不会唱外国歌。
他说:那你会唱什么?
我说:我会唱样板戏。
他说:那你就唱一段样板戏!
我小学时曾是“红小兵宣传队”的队员,在街头演出时唱李玉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和《浑身是胆雄赳赳》。
我被几个同学推着拉着到了场中央。站在那里,往哪面看,都是人。
面对陌生的同学们,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保留在小学时的秘密:我是女生,却不会女声唱段。我想下场,又被人堵回来。大同学们又起劲地鼓掌。掌声很齐,猛地一下停止了,好像有人在指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
我说:我只会唱李玉和。
他说:就唱李玉和!
那天,我鼓了勇气,唱了那两段唱段,唱得很嘹亮。
从那一天起,几乎全校的同学都认识了我。
三人住一室。
我的室友比我大,一个大五岁,一个大六岁。大六岁的是北京知青,大五岁的是带薪工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爱好,休息时拿着一本什么书,相跟着到校园外走走,兜里若有零花钱,有时就多走一段路,到镇上的供销社里买罐头吃,各买一个,分别是水蜜桃、豆豉鱼和红烧肉。打开来,都这一口那一口地吃,感觉每日都吃了三个罐头。有一日,我们又走走,想去供销社。我掏了兜,数了钱,竟买不了最便宜的罐头。想着鱼罐头的美味。
我说:咱们去钓鱼吧!
在河的旁边,有几个池塘。
大五岁女生说:你会钓鱼?
我说:小时候跟我父亲钓过。
大六岁女生说:钓鱼得有鱼杆。
我说:池塘边有树,我们用树枝做。
她说:还得有鱼钩,我们不是姜太公。
我说:也可以做。
那天,我拿着一本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书里夹着几张纸,纸上别着一个曲别针。我把曲别针掰成鱼钩状。
她说:还得有鱼饵。
我说:那好办。水边的泥地里有蚯蚓。
她说:真能钓到鱼,晚上我去找化学系的人借个烧杯,我们炖鱼汤。
于是,我们就向池塘走去。
池塘里的水很清澈,水里的小鱼清晰可见,它们悠然地游来游去。鱼太小了,比岸边柳树上的叶子还细小,有点儿动静,就抖动着一闪,像缕影子,沉到水里或钻进水草里不见了。
她说:这么小的鱼,煲汤都没味道。
我说:有小鱼,就应该有大鱼。要不小鱼出哪里来?
我从柳树上弄下一根棍,又保留了枝杈上一根细长的柳条,把做好的鱼钩扎在柳条的头上,一个可以钓鱼的工具做好了。
她说:就一个鱼杆。
她说:你钓吧!
那天,我独自在池塘边钓了很长时间的鱼,结果一条也没钓到。我认为是鱼钩的问题,曲别针做的鱼钩没有锋利的尖,与小鱼比,也显粗大。有小鱼游来,肆无忌惮地围着鱼钩转,撕咬着鱼饵蚯蚓,直到把它吃光了,也不会咬鱼钩。我钓鱼的时候,她们各自坐在一棵树的阴凉出,都在很专注地看书,一个看的是《说文解字》,一个看的是《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大五岁的女生戴了一顶布制的遮阳帽,在没有太阳的地方,她着看《说文解字》,我的《贵族之家》放在她身边的草地上。我以为,她那样子更适合看草地上的书。
再后来,有两个男人来到池塘边。他们绕到另一边,在水对面,隐约能听到他们说话。他们没拿鱼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注意地看他们。他们在水边走了几个来回,突然把手里的一个东西抛到池塘里,像包裹。接着,就听到水里传出一声闷响,水面上翻起一些小浪花,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那两人又来回走了走,说着什么,什么也没做,然后就转身走了,消失了。他们没影了,我放下鱼杆,绕着池塘走到他们呆过的地方,看到水面上漂着几条翻着白肚的小鱼。我才明白刚才他们往水里扔过爆炸品,想炸鱼。可能是见鱼太小,又没几条,就放弃了。被炸晕炸死的小鱼漂到水边。我蹲下,从水里一条条地捞起它们。
我把小鱼用柳条串了,十来条,一串,挑在鱼杆上。我就这副模样走进校园。 一路走,一路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有几次,我很想对人说:这不是我钓的鱼。
罢课的事发生的很突然。
有个老师讲课从来没有讲义,上课时就抱了一摞书来,书多精装的旧书,很厚。书里夹了些纸条。上课时,他跟着纸条翻开一页,开始念书上的内容,教室里的学生就埋头在笔记本上写字。他不断地念,我们不断地写,写得手腕发酸。所念所写的都是什么斯基著作中的片段,于是,私下里,同学们管他叫张斯基老师。我学识浅薄,老师讲什么听什么。但是,他的讲课形式引起一些大龄同学的不满。一天上课,他走上讲台,把书翻开,刚要讲课,有个三十多岁的男生站了起来。
男生说:您还这样讲课吗?
张斯基老师说:这就是我的讲课方式。
男生说:您这样的方式我不接受。
张斯基老师说:你不接受,可以从教室里出去!
那男生就拿起课桌上的书本,朝教室的门走去。
全教室里的学生都惊愕了,很安静,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就在男生要走出教室时,教室里又有了骚动,只见我的两个室友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教室门口走去。她们在经过我身边时,都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看她们朝前走,我也下意识地站起身,拿了书本,也朝门走去。
之后,着校园里,碰到其它系的同学,他们都很惊讶地看着我。
他们说:听说你是罢课四领袖之一?
辞旧迎新之际,仅以此文谢谢关注我的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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