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看了《我不是药神》
我理解它讲了一个人想当救世主最后自杀式放弃的故事。比较理想化的是居然没有手下众叛亲离,也没有受助者反咬一口,至少我不觉得穷途末路的受助者会这么善良,这么团结一心。一个要淹死的人难道不是很容易责怪手里的稻草太弱吗?即使稻草并没有帮助你的义务,救世主也没有被钉上十字架的义务……这很正常,我们没有立场对这样的行为扔石头。
尽管如此,就凭电影讲到了救世主自杀式放弃,就已经很好了。
自杀式放弃这一点其实很明显,但我感觉电影故意安排了一些有点刻奇的煽情场景,来稍稍冲淡它的苦涩。比如拍了病友们话语里露出希望,放了很多张病友的脸,这是感动中国的拍法,不过我觉得不坏,至少我后排的群众显然被安抚了。说回自杀式放弃,它在情节上和情感上都非常合理。情节上,前文已经做好了足够的伏笔。过去不卖给外省市病友,过去要把孩子留在身边,现在不仅亏钱,还要把这一切自保的、可持续的玻璃罩都打破,只能是为了故意露出破绽,让外力把自己拖出道德泥潭。黄毛小青年的自杀多多少少是这里的一次预演。情感上也很合理。人不可能一个人担起许多人的十字架,即使能,也总有一天会被更大的力量抓住,被他帮助的人唾弃,伤害,并目睹他们事不关己地走开。人从心里决定成为救世主就不能再退缩,只有死或者惩罚这种外力才能让他停下。电影的主角很理想地始终受到信任,但只要一个人还有同情心又无法彻底改变局面,谁能不乞求上天能冷酷地惩罚你,只要它能把你拖出这种两难的泥潭?
总体上编剧很老到,知道什么时候逗乐,什么时候捅刀。有一些小情节很有火候,比如谭卓演的脱衣舞女朝着男服务生大喊,脱。非常有分寸,点到为止,但又比前面那些花里胡哨的灯光和烟气揭露了更多。又比如主角去看他的朋友,朋友已经要死了,这里面多少有点他的错,但其实也并不是他的错……这种场合能讲什么呢?我扪心自问自己写不出来。电影的处理是朋友看了看床头柜说,你吃点橘子吧。朋友死后黄毛小青年坐在楼梯间里吃橘子,吃得笨手笨脚,丝丝缕缕,我理解是对这里的一种呼应。非常日常,也是撑得住这种特殊氛围的日常。当时我旁边不少观众笑出了声。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好笑的,我把它理解成观众紧绷的情绪被这一句日常放松了下来,那么这一句就是成功的。捅刀如果不时轻时重,观众就会麻木。正因为这里成功地放松了,后面清创的情节一出来,观众才更触动。
当然写得最好的是他人的痛苦。人不可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更不可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痛苦是存在的,许多是结构性的甚至随机降下的,而大部分幸福的人甚至连自以为感同身受的阶段都还没到。
我总是想起契诃夫在《醋栗》里讲的一段话:
“我心想:实际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沮丧的势力!你们看一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懒惰,弱者无知而且跟牲畜那样生活着,处处都是叫人没法相信的贫穷、拥挤、退化、酗酒、伪善、撒谎……可是偏偏所有的屋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却一味的心平气和,安安静静。一个城市的五万居民中竟没有一个人叫喊一声,大声发泄一下他的愤慨。我们看见人们到市场上去买食物,白天吃饭,晚上睡觉,他们说废话,结婚,衰老,心平气和地送死人到墓园去。可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在幕后什么地方正在进行着的人生惨事,我们却没看见,也没听见。处处都安静而太平,提抗议的只有那些没声音的统计表:若干人发了疯,若干桶白酒喝光了,若干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世道显然是必要的,幸福的人所以会感到逍遥自在,显然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着他们的重担,缺了这种沉默想要幸福就办不到。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都应当站上一个人,拿一个小锤子经常敲着门,提醒他:天下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自己怎样幸福,可是生活早晚会向他露出爪子来,灾难早晚会降临:疾病啦,贫穷啦,损失啦,到那时谁也不会看见谁,谁也不会听见他,就跟现在他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一样。可是拿小锤子的人却没有,幸福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日常的小烦恼微微地激动他,就跟微风吹动白杨一样,真是天下太平。”
我觉得要对文艺作品,尤其是要卖钱的文艺作品有合理的预期。它只要能展示现实中的两难,只要能激烈地提醒你其他人的痛苦,能成为《醋栗》里那种经常敲着你的门的小锤子,就已经善莫大焉。在严格的文艺青年看来这部剧当然有一些套路,刻奇和煽情,可这都无所谓;你得给理解力不够的观众一点机会。比较重要的东西,我觉得电影已经做到了,如果药企能不止是这种单纯的丑角当然会更好,但不讲也算不得大过。要怪的是那些在它的语境下用情感讨论现实问题的人,这样很草率,很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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