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聪明的中国人，好优美的中国话……”
本来想写篇正儿八经的学术体，在下笔瞬间却被S.H.E.的这句歌词带跑了。和其它博大精深的语言一样，中文是翻译的噩梦，尤其是那种比较“地道"的中文。
一年前，我牵头发起了一个中英文笔译的练习小组，通过与自发组织起来的十几位翻译同行坐而论道（好吧，我们只能说是在云端打坐，以Google Doc和微信论道），提升自己的翻译功力。在练习翻译了50多篇文章（其中大约30篇中翻英）作业之后，我对于如何把所谓“地道”的中国话翻译成英文这个问题，积累了一些零碎的感想和例子，今天稍作整理拿出来和大家探讨。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教我口译老师的吕安琪老师传授的一个有点腹黑的小贴士。安琪老师上课时曾教导我们，在做口译的时候，如果一个中国人开口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说”，你英文最好别立刻说 As an ancient Chinese saying goes....
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等于把自己卖出去了。Sayings都是约定俗成的。如果你之后这句话（比如唐诗或者成语）翻译得不到位，致使对方没听明白，或者更有甚者立刻掏出手机去按你说的版本查英文这句话而查不到，人家就知道你肯定没翻译对。
所以，到底该怎么开头呢？安琪老师传授的秘籍是这样说：In China, we say ....
这样就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后路。万一人家在网上没查着你这句英文，那你也算不上“假传古训”。毕竟，你只说“在中国我们这样说”，又没说这是某位圣人说的。也许只是讲话那个人他奶奶说的呢，Google查不到，正常！
那天听完老师的传授，我当场拍大腿，并拿个小本本记了下来——妙哉！
玩笑归玩笑，这个口译中的小技巧其实侧面提醒我们“地道中国话”在翻译中会是个多深的坑。那么，所谓的因“地道”导致难以翻译，究其本源是什么道理呢？
我总结下来有三条：一是雅，二是俗，三是潮。以下分别跟大家举例探讨：
（一）雅：
引经据典不要怕，先辨意图后简化
古诗词和成语，以及任何文绉绉的表达，都因“雅”而让人一下反应不过来该如何翻译。我总结出的经验是，翻译时应该先分析一下这种花俏措辞（flowery language）背后的核心意思，然后尽量简化，而不是复杂化。
举一个例子：我们练习小组初期选用的一篇文章的标题就是《让传统文化融入现代生活》，出自《光明日报》。其中有一句是：
当人们感叹一些优秀传统文化渐行渐远时，一种全新的传统文化传播方式正在用创意把昔日亭台楼阁中的“大雅”还俗于民间。
短短一句，就放出了若干颗手榴弹：渐行渐远、亭台楼阁，都是典型的“雅”词。这里我想重点讨论“亭台楼阁”怎么翻译。
亭台楼阁，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分析：
1）“还俗”于民间，说明昔日的“大雅”文化没有立足于民间，这是需要修正的；
2）说成亭台楼阁，是为了形容这种文化是小众的、甚至自我封闭的，是只属于帝王将相阶层，而非普罗大众的。
带着以上理解，我把这句话翻译成：
While some regret that certain excellent cultural traditions are fading away, a brand-new method of communication is sending the once inaccessible “high culture” to amongst the most ordinary people in creative ways.
在彼此交流此篇翻译心得的时候，洛杉矶一位小伙伴对我用的 inaccessible 这个词的评价是：“忽然明白了‘亭台楼阁’的意思……” 可见，在翻译这种一下看不太明白的词时，动脑对信息进行深度加工（deep processing）很重要；而在表达（output）的阶段，如能找到最精炼的语言把它传达出来，效果通常更好。
虽然我推崇的是对雅词进行简化的思路，但这里我想展示一个用了相反思路（直译）的惊艳译作，出自夏威夷的韶莉老师：
As people utter that some amazing aspects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have drifted away, a brand-new approach to traditional culture dissemination creatively converts the “highbrow culture” embedded in the elaborate pavilions and terraces to a form accepted by the populace.
显然，她和我的处理方法截然不同，大胆地选择了直译。我个人认为她这个版本传达信息的效果非常好，特别是 embedded 和 elaborate 这两个词很有功力：前者让读者明白亭台、楼阁都不过是一种比喻，而后者凸显了传统文化“不够亲民”这层意思，可谓信达雅俱佳。
当然了，总的来说，对于文绉绉的表达，我还是不推荐直译。
再举一例：第50周的练习题目，我们选了林毅夫写的一篇文章。其结尾是：
……我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面临的条件与其他发展中国家接近，根据我国的现象提出的理论对解决其它发展中国家的问题会比来自发达国家的理论更具有借鉴意义。如能这样，我们就可以实现中国知识分子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资料来源：http://sike.news.cn/statics/sike/posts/2018/02/219529480.html
这里，我在翻译时考虑的是，如果去字字对应地直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就要找出四个不同的动词，形成并列结构。但真的有必要吗？林毅夫此句想传达的核心意思是什么呢？不妨分解一下：
1）根据中国国情提出的理论，有可能帮助其它发展中国家指明出路；
2）如果我们提出的理论被其它发展中国家借鉴了，那就相当于我们作为知识分子不仅为自己的国家，也为天下贡献自己的智慧；
3）“修齐治平”这句古训，刚好印证了这一点。
好了，带着这个理解， 本着力求简化的宗旨，我给出的翻译是：
As a developing country, China faces circumstances that are comparable to those in other developing countries. Theories drawn from the case of China will be more relevant to answering questions in other developing countries than theories drawn from developed countries. If this proves to be the case, we will have realized something that Chinese intellectuals have long aspired to - the idea of self-cultivation as a means of making a difference to the family, the state, and the entire world.
所谓的“简化”原则在这里体现为，我把修、齐、治、平这四个动词抽象成了一个短语，即 make a difference to. 我认为，虽然表面上牺牲了修、齐、治、平的文采，但这样的英文读起来更紧凑，而意思又不会失焦。
后来，Maggie和子琳两位蒙特雷（MIIS）毕业的高参批阅我的作业时，不约而同地指出一个问题：将来完成时（we will have realized）放在这里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读起来别扭。其实用 we will realize 就可以了。
接下来一起欣赏一下子琳的翻译：
Given the similarity in the conditions across the developing world, other developing countries may find our experiences and reflections more relevant than those of developed economies. If we can contribute this way, we can achieve the long-cherished dream of Chinese intellectuals, which is to serve our country and contribute to the betterment of humankind by starting with being the best versions of ourselves and helping our families and communities.
这里有很多好词。最值得一提的是 to the betterment of humankind 这个点睛之笔，因为把“平天下”的精髓给抓到了，也就是“让天下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变得更好”。此句的另一个特征是，从结构上彻底摆脱了原文“修齐治平”并列结构的干扰，把 serve, contribute, betterment, help 四个词“隐藏”在了句法架构的不同角落里，让这句话在传达原文意思的同时，读起来非常“像英文”，而不像Chinglish，值得学习！
（二）俗：
幽默诙谐接地气，添词补字来传递
不废话了，上一个鲜活的例句给大家感受一下。这是我们第18周练习作业的开头，出自李银河老师的博文，论述什么是“低俗文化”。
那天有个记者问我，那你心中的低俗文化是什么？一下倒把我问住了。我想了半天，最后给了他一个答案：毛片。是那种完全没有情节的被王小波戏称为“拉大锯扯大锯”的东西。
资料来源：http://liyinhe.blog.caixin.com/archives/180129
好了，这里的“拉大锯扯大锯”该怎么翻译呢？（如果简书实行内容分级，我这篇得是PG13。）
本来是小孩唱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到了王小波嘴里就变味儿了……画面感爆表的这六个字，引发一个两难抉择：如果不直译，那么王小波言语之中的幽默就表达不出来；如果直译，恐怕西方读者很难 get 到这里的大锯（chainsaw）从何而来。
好吧，不卖关子了，先晒出我自己的翻译：
The other day, a journalist asked me: What do you consider to be “low culture”? The question caught me off guard. After thinking for a while, I gave him my answer: pornography. Specifically, I meant the type of pornography that Wang Xiaobo used to jokingly call “pulling the chainsaw” - sex scene without much of a plot.
这里我用的方案是，先直译“拉大锯扯大锯”字面的意思，然后以一个破折号引出对该比喻更明确的解释（sex scene）。说白了就是，要额外“捅”（解释）那么一下，才能把意思捅破。也许这不是最佳方案，但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
仔细想想，在翻译很多俗话的时候，“合理补充+适当解释”的原则都适用。
比如，第40周的练习素材是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中的一段话：
以香港教授郎咸平为代表的观点认为，“国退民进”是一场分食国有资产的盛宴，其间出现了“掌勺者私分大锅饭”的现象，改革的策略出现了严重的过失与扭曲。
这句中的“掌勺者私分大锅饭”，恐怕是一个只有切身经历过改革阵痛期的中国人才能充分理解的比方。（好吧，也许俄国人更能理解！） 翻译时遇到的困境，和“拉大锯扯大锯”有些相似。怎么才能把话说明白呢？我也做了添词的处理：
Professor Larry Hsien Ping Lang was among those who believed that the withdrawal of SOEs and the entry of private players represented a feast where state-owned assets were divided up, as if a small handful of chefs divide up the food prepared for all. They argued that the approach to reform was seriously misguided and distorted.
仔细剖析了掌勺者、大锅饭之间的关系之后，我认为有一层暗含的对比关系是此句的关键：分饭的掌勺者是少数个体，而大锅饭本应是所有人的。所以，在翻译时我用“补字”的方法去凸显了一下这层意思：a small handful of chefs / food prepared for all. 假如不强调这层对比（比如只把掌勺者翻译成 the chefs），那么读者就得经过更费劲的推敲才能理解原文的意图了。
此句的另一个争议点在于，“国退民进”里的国、民分别是什么意思？我的作业中写成了SOEs（国企）和priave players（民企）。不过后来和同伴们做了一些讨论，我又查了吴晓波书中该章节的上下文，发现这段其实讲的是90年代企业产权改革的历程中伊利等国有或集体企业被其经营者“赎买”的现象。如果现在给我一次机会修改这个翻译，我倾向于改成 the withdrawal of the state and the entry of private owners. 如果大家有不同的看法，欢迎留言提出！
（三）潮：
刷屏热词有风口，多听多读是抓手
“潮”这个汉字成为汉语里一个单音节的形容词，也就是过去几年的事。放在十年前，可能我得说某个提法“很新颖”，或者“很新潮”，但不会说“很潮”。
生活在2019年，类似的例子实在太多了，特别在互联网行业，新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令翻译应接不暇……哦不，也许应该说：它们疯狂裂变、降维打击着每个翻译的痛点。
其实对于互联网时代的各种热词，我最深刻的经验更多来自口译，而非笔译。比如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我给某个创新管理的课程做交传，生平第一次从某个国内的民营企业家嘴里听到“迭代”这个词。当时我的表情是这样的：
因为真的没听过这个词，所以翻译的时候只好先糊弄过去了。当然，过了不久（也就几分钟吧），就频繁地听到讲课的教授说 iteration, iteration, iteration，我赶紧偷偷查了一下字典，啊，原来它就是传说中的“迭代”啊！
以上自黑完毕，扯回正题。
过去，中国商业界的智力资源大多是从西方翻译来的，所以他们说出的概念都能从西方的管理学课本里找到根，什么营销渠道啦、品牌战略啦，产品差异化啦，都是外文翻译过来的概念。刚才讲的“迭代/iteration”大抵也属于舶来的概念。
然而这几年不同了，中国的业界人士口中说出的许多词汇是中文原生的概念，在互联网行业尤甚。我可以分享的经验是，如果在翻译时遇到这种潮词，最佳的策略并不是靠查字典去找到中文与英文单词之间的“对应关系”，因为很多时候中文新词生成的速度太快，字典也还没收录其准确的意思。这时，我们作为善于思考的翻译就得先去试图理解那些听起来比较潮的概念，然后靠多读多听一些原汁原味的英文，从类似的英文素材中找到一个与之相应的概念。
举个栗子：我们第48周的翻译练习，涉及到了“落地”这个热词。
……应该看到，医疗AI落地的道路上仍然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
其实我对“落地”的准确含义，至今仍是一知半解。当时在作业里我把这句翻译成了：
...we must also recognize the multiple barriers that need to be crossed before medical AI can be successfully commercialized.
落地的意思到底是不是我说的 commercialize（商业化）呢？练习小组的同仁们掀起了一场大讨论。大多数其它组员的看法是，其实更接近“落地”含义的应该是 application “应用”，或者 to make something a reality 这类比较“地道”的英文说法。
比如，让我们掌声再次请出子琳老师。她的翻译是：
...we should also be aware of the many hurdles that lie ahead in making AI-enabled healthcare a reality.
总之，不管把“落地”翻译成 commercialization 也好，还是 application 也罢，我可以确定的是，把“落地”翻译成 landing 肯定是不行的，因为一个讲英文的科技创业者不会这么说。所以，要想把中关村某个创业者说的“黑话”翻译成最自然最地道的英文，恐怕就多听听硅谷创业界的人怎么说英文。（还好，据我观察英文的互联网黑话反而不太多）。
后来我发现，类似“落地”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当你注意去听、读、积累，把中关村听到的中文和硅谷听到的英文对应起来，一点一点地就能对这种神奇的“互联网体”的中文越来越熟悉。比如
• 风口，不是 wind gap，而是 forefront (of opportunities) / the next big thing
• 抓手，不是 handle，而是 leverage
• 粘性，不是 stickiness，而是 (customer) engagement
• 布局，不是 layout，而是 strategy
• 某某“界”，虽然可以说 xxx industry / field，但更地道的说法似乎是 xxx community / space
（四）总结
把前面的几个小标题连在一起，一首打油诗就凑够六句了。
本着结尾要有 call to action 的原则，干脆再添两句，来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结尾：
引经据典不要怕，
先辨意图后简化。
幽默诙谐接地气，
添词补字来传递。
刷屏热词有风口，
多听多读是抓手。
心得体会都分享，
看完别忘打个赏！
作者简介：
加拿大多伦多中英口笔译 Rony Gao 高嵘
上海交通大学工商管理学士，加拿大女皇大学（Queen's University）国际商务硕士，约克大学（York Univeristy）会议口译硕士 (Master of Conference Interpreting)，美国翻译协会（American Translators Association）认证翻译。曾多次受邀赴美国、加拿大、意大利、墨西哥等地参与学术交流会议并发表与口笔译技能、行业趋势有关的演讲。作为翻译曾服务过：中国国务院李克强总理访加代表团、加拿大联邦政府、加拿大安大略省国际贸易厅、多伦多市长、上海市委组织部、加中贸易理事会、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Wharton）商学院、西点军校、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罗特曼（Rotman）商学院、约克大学舒立克（Schulich）商学院、腾讯，及多个政府、商业、科技、教育、文化领域的访问团体、大型峰会和出版刊物。
工作语言：中文、英文。
服务种类：同声传译，交替传译，笔译与审校。
业务咨询（微信）：xiaogaoshuo
工作邮件：rony.gao@gmail.com
Linkedin: http://linkedin.com/in/rony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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