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在这座森林里面迷路了。
这座森林叫莫迪亚诺,你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是说不定你见识过和它差不多的鬼地方。是的,在荒郊野外总有很多这样的森林,乳白色的牛奶般的薄雾氤氲在你的四周,隐约的压抑感觉让你试图逃离,然而,迷雾之外缥缈的、可能的、或者仅仅是你幻想的事物,却又总是勾引你前行。
这玩意儿可能是钱,可能是女人,又或者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谁知道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森林的确有着它独特的魔力。
我记得我第一次进入这座森林,大约也仅仅是因为慕名。当时我还在念高中,或许是因为麦克斯韦、勒夏特列、摩尔根等这些家伙太不友善了的缘故,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我实在是对电磁感应、果蝇的交配这些东西没法产生兴趣,总之,当时的我总是试图去一些“法令”所不允的地方进行自以为是的探险。
而莫迪亚诺,则恰好就是这样一块声名在外的好地方。虽然是一座森林,但里面多得是快活的地方。
这就和森林的林史有关了。据说,二战期间,一位名为莫迪亚诺的犹太人在森林之中建立了一座古堡以躲避祸乱,战争结束之后,这里也就自然而然地废弃了出来。后来,不知道是经哪位先生的提议,市政府又终于决定对此地进行修缮,并且,为了以示尊敬,他们特意把这座森林改名为莫迪亚诺。而从此以后,这片森林便是再无了宁日,每一天,都有无数人从大陆的各个角落潮水般的涌来,至于是不是潮水般的退去,那就不得而知了。
莫迪亚诺之中最为著名的景点有这样几个:星形广场,环城大道,凄凉的别墅(就是以那座古堡为基础而补葺出来的别墅,这蹩脚的名字则是出自一位自视甚高的青年作家),暗店街,等等。然而很遗憾,我第一次到的时候,却始终没有找到这些地方,兜兜转转了一整天,最后走进了仅见的一家极不显眼的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几乎和它的位置一样让人容易将其忽视,青春咖啡馆。
很奇怪的名字。真的,乍一听这个名字,我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伤害。咖啡馆不应当取这么鄙陋的、或者说故作文艺的名字。你瞧瞧其他的咖啡馆,缀以“卡夫卡”,或者“左岸”,都赏心悦目得多。
青春?这个词让我对很不舒服,它似乎在嘲讽我的过去,又似乎在埋葬我的未来。
而除了这一让我生厌的名字之外,它的装潢对我而言也过于新鲜了。它应该才盖起来没多久,兴许我是它最初的那一撮主顾之一。对一个咖啡馆而言,并非是年份越短越好,相反的,我更喜欢那些已经隐隐约约闻得到霉腐气息、但又不至于破败不堪的咖啡馆。黑塞说过,到了某个年纪就应该学着和地狱交上朋友,这话在我看来倒是十分恳切。
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这次倒霉的经历吧。由于上次十分不幸的遭遇,这一次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终于决心进入莫迪亚诺。临行之前,我还特意找敬爱的福斯特先知虔诚地询问了在森林之中的生存法则,先知十分友善地给了我一共九条指引,最后,他告诉我:
“当你踏上探险之旅的时候,不要再被理智趋势,而应顺着生活仅剩的纯粹之溪,走到你该停下来的地方。”
先知的这番话,我当时没有听得很明白,而在现在看来,它似乎是一条带有惊人的神秘威严的预言。
因为我,又一次地迷失了方向;而且更奇妙的是,我又一次来到了青春咖啡馆的门前。
需要说明的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甚至在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怀揣了一颗苍老的心灵——唔,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青春,或者说青春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我厌倦逐渐老去的身体,但是我同样厌弃青春。对此,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正如我说不出我为何要再次踏上这场旅途一样。我说过,我不再年轻了,而莫迪亚诺是年轻人的乐园。
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亦或是先知的言语起了作用,再一次进入青春咖啡馆,我的心情却似乎平静了很多,没有了过多的责难,反而对其中的一切都抱持了一丝好奇的审视。
摇晃的风铃惊动了咖啡馆的女老板。她很轻快地朝着我微笑了一下。
她叫露姬,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人。其实,不仅仅是外表,单单是从她的气质而言,便很容易让我联想到荧幕上光彩照人的女神苏菲玛索。当然,不是赤裸裸的伊丽莎白,而是《初吻》里面让人着迷的薇。
是啊,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仅仅是看了她一眼,竟让我便生出了一股恋爱的冲动。当然,这团突兀的火苗很快就被浇灭了。她的情人随即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俩的关系算不上什么秘密,更何况咖啡馆里从来都不乏喜欢唧唧喳喳这种隐秘关系的家伙存在。
她的情人叫罗兰,高高瘦瘦,看上去似乎有些腼腆。他在咖啡馆的存在感实则并不算高,哪怕是他挂着名义上的男主人的称谓。这一点,从客人对他的称呼就是可以看出,我记得有几个坐在熟客预留位置上的家伙,在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瞟视着露姬的同时,嘴中也常常会提及这位可怜的男子,他们都称呼他为“露姬的先生”。
对这近乎下流的鄙视,罗兰似乎并不生气。是的,他是个挺腼腆的家伙,而他的脸上又时时地挂着很谦恭的微笑,甚至在露姬面前也是如此。你当然可以认为这是爱露姬的表现,然而一颗依恋土地的轻木如何能招来飘忽不定的云彩呢?
因此,我第一眼看到这对情人,就预感他们必将分散。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再次来到这儿,我果然没有看到那个倒霉蛋了。我悄声询问了为我服务的侍者,看在一笔不多不少的小费的份儿上,他十分谨慎地暗示了我,那个年轻的男人早在半年前就离开了这里。
我的心思陡然活络起来,借着喝咖啡的间隙,我的目光飘到了露姬的身上。她的脸蛋还是那么精致,脸上的表情也还是那么游移不定,仿佛刚刚还在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的简笔画,下一刻便是立刻要转向轻佻的人群。
“嘿,小家伙!”
然而,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要朝着露姬走过去时,一道十分突然的轻呼声扯住了我的步子。
我有些懊丧地转过头去,只见一群似乎不怀好意的人群正围聚在那里,目光之中闪现着揶揄的意味。
“过来,小家伙,我好像见过你。”那群家伙之中的一人出声了。那是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身体很健硕;他虽然是笑着,但却给我一股阴森的感觉,而他的打扮,则更是让我心惊胆战:黑色的皮衣,粗重的项链,里面的一件白色无纹短袖,以及露出的皮肤——脸,脖子,胳膊上挂满的各式各样的纹身。
很庸俗的搭讪方式,不是吗?但是我并没有拒绝的勇气。我走过去,谨慎地出声道:“您好,但是我确信我们没有见过面……”
“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他顿时换了一股轻快的调子说道,“有什么关系呢?见没见过面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嗯,有时候你走了很久也不见得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是突然,在某一个瞬间,你会发现你要的东西就在你身边,不是吗?”
我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正确的反应,那个老家伙接着说道:“你知道罗兰吗?”
他说这话时,眼睛突然眯了起来,看上去像是猎犬一样。被这老家伙盯着,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的身子仄歪了下去,懒懒地倚在了沙发上:“那你就不应该再对露姬抱有幻想啊!嗯?小家伙,我是罗兰的朋友。”
听到这话,我目光有些躲闪起来,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佯装镇定地说道:“我对露姬可不感兴趣。”
“哦?”他眉头一挑,促狭地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说道:“来,坐这儿来!”
我望了望那老家伙身边的一群狐朋狗友,最后还是顺从地坐了过去。
“来,喝口咖啡,别紧张。”他继续说道。
我依言举起了手中的咖啡,事实上,即使他不说,我也需要用这种方法缓解我的压力。
我似乎突然看到了那条河流。那是我故乡的河流,我的童年在河边度过。我的家是一个小木屋,我没有母亲。我的爸爸,几年前也死了,这让我很认真地审视了死亡这件事情——是的,我对此并没有悲伤,说不定这是一桩有预谋的谋杀,而我并不愿意去深究罢了。
我的爸爸,唔,也是这么健壮。但是他可没有这么和蔼可亲(至少目前看起来,我面前的这个老家伙还是很值得尊敬的),我的童年。哦,算了,我的童年和秦春一样不值得回忆。
老家伙又说话了。他要求我和他互挽着手臂喝咖啡。很稀奇,我对这个奇怪的要求并没有多么的抗拒,他身上的汗味窜进我的鼻子,里面掺杂着劣质的香水气味。
喝咖啡的时候,我感觉他的嘴唇几乎要抵到我的耳垂。我的脸涨得通红,手掌不知所措地搭在了老家伙的腰上。旁边的人似乎在嬉笑着什么,用当地特有的、我听不懂的方言。当然,不用听我也知道他们大概在说些什么。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长满老茧的手掌在我的肌肤上摩挲,像是对婴儿细腻的爱抚。他的腰很强壮,当然赘肉也不少,但那摸起来手感也不错,就好像一块肥腻的猪肉一样。
河水流啊淌啊荡啊,叮叮叮叮叮叮。
“嘿,老德尼罗,赶快滚回去吧,要不然一会儿格蕾丝该发脾气了!”
但突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脊背上的滑腻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感觉陡然又有一种空虚的感觉笼罩了我。
那个老家伙一句话都没有说,看了看表就匆匆地离开了,而紧接着,他身边的那些家伙也都在一阵低促的哨声中意犹未尽地四散而去。
我真的很厌恶我的家乡。我记得端木蕻良说过,对家乡是不能有其他感情,只能爱的,但是我就是爱不起来那个沼泽般泥泞不堪的地方,那里,有我最不愿去提及的一切。但是现在,我突然又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就好像我突然开始审视我充满阴暗的童年和青春。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似乎真的,我的过去就好像我的挚爱,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让我们重新来过”,我就会再度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中。
而我对露姬的仰慕在这种原始的情感之前却变得仿佛微不足道。我开始很郑重地思考俄狄浦斯的故事,神话之中是否都蕴藉着如此深邃的哲理呢?
我孑然一身坐在宽敞的沙发上,但我感觉我躺在一个土坑里,身边都是泥土的芬芳。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微笑着坐在我身旁。他文质彬彬,干净整洁,一看就是个十分正派的人物。
“你该怎么感谢我呢?”他突然说话了,晃动着手里的咖啡,“我帮你赶走了那个讨人厌的老家伙,你是否应该感谢我呢?”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几秒又垂下头去:“你算不上帮了我什么,我能应付那个家伙。”
他听到这话,倒是没有生气,凑到我的位置附近、但又不至于让我感到压迫的距离,然后才接着压低了声音说道:“实际上,我是想向你询问一些问题……嗯,其实,我是想知道,那位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的心一下子警觉起来,狐疑地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中年男子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喝了一小口咖啡,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你知道露姬的过去吗?”
我摇了摇头,对此,我的确一无所知。
轻轻地瞟了露姬一眼,他的面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露姬以前有一个丈夫,但是几年前她突然离家出走,我正是受了她的丈夫的委托,才来调查这件事情的……唔,我是一名私家侦探,这是我的名片。”
他说着,从上衣的口袋中抽出了一张精致的卡片,上面印着他的头像,名字的一栏则是写着“盖世里”这样几个字。
我的心中的疑惑消减了几分。然而我再度生出了一股悲哀的感觉。我说:“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说他是罗兰的朋友。”
“罗兰?哦我当然知道他是罗兰的朋友,否则我何必问您关于你和他的对话呢?”听到我的话,盖世里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语气也更急躁了些,“我是说,他有没有提及罗兰和露姬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唔,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厌恶,反唇相讥道:“你觉得像西西弗那样的生活有意思吗?”
他陡然愣住了。我站起来,转身离开。
然而我的心里却远没表面上这般洒脱。我感觉很汗颜,似乎远去的不是我而是盖世里。实际上,我有什么资格这样说盖世里呢?我的生活不久本是如此吗?我竭力想挣脱苇草群,然而哪一次不是无功而返呢?我竭力追寻的,最后都离我而去;最浅薄的琼浆,却终于令我甘之如饴。
“老板,结账。”我十分干巴巴地对露姬说道。如果是平常时候的话,面对这样一位姑娘,我应该不会用这种语气。。
她用异样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接着却是咯咯笑了起来:“免单了。”
“嗯?”我疑惑地抬起了头。我不知道这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你今天替我戏弄了两个听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得谢谢你。”露姬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道,“他们两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晓得,他们两个对我是有成见的……嗯,老德尼罗是罗兰的朋友,这我知道,但是那位穿西装的先生,我倒是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先生呢……”
听到她的解释,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偏头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丈夫,又为什么要赶走罗兰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太过直白而又难以启齿了。
不过,露姬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虽然有些不自然的尴尬闪出,但是紧接着便如同影子般掠了过去,接着,她一边摸着手中的咖啡豆,一边出声说道:“你觉得婚姻,到底是怎样的一样东西呢?”
我被她的这句话砸懵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她又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了起来:“人本来就兼具着社会属性,所以我们不得不找到一个证明自己社会属性的东西——唔,就好像我找到了我的丈夫,而老德尼罗找到了格蕾丝。哦,当然,我总归比他强一点儿,他总是不敢面对自己,而我敢。”
“你也许会说,留下丈夫一个人,和别的男人私奔很不道德。是的,我不道德,但是有一件事情比这更为罪恶,那就是留在他的身边。你能想象你的枕边一直睡着的,是一个可以当你的女儿、而且还时时刻刻预谋着逃脱并且根本就不爱你的人吗?”
“至于罗兰……说不清楚,我可能,注定是一个人吧?”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她的眼眶有点红了。
我抿了抿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我径直走出了咖啡店。雾气还是阴沉沉的。
我的第二次迷路,或许还是找不到欲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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