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漫过柳堤时,青石栈桥正浮在琉璃色的水光里。对岸山影含着未醒的睡意,杜鹃啼破的晨露坠入烟波,惊起层层叠叠的绿,原是成群细鳞鱼翻出水面咬碎了朝霞。舟子老吴解开缆绳的铜环在雾中泠然作响,橹桨搅动处,忽见百十朵睡莲齐齐绽开胭脂色的掌心。
"三月水暖,鱼龙都要赶着跃天门呢。"老吴把斗笠往后推了推,竹篙点碎云影。船头木桶里游着刚网的银刀鱼,鳞片泛着初阳的金红。芦苇荡里蓦地飞出白鹭,羽翼掠过水面时,带起一串水珠子叮叮咚咚落在乌篷上,倒像是谁在云雾里撒了把碎玉。
转过虎头岩,水色忽地澄碧如翡翠。浅滩处七八株野桃斜探向清波,落英随着漩涡打转,引得彩鳞争喋。忽有琴声破雾而来,揉着水汽在林樾间流转。但见丈余宽的浮木横陈水面,蓑衣老者垂钓其上,膝头桐木琴震颤着《鸥鹭忘机》的曲调。琴轸系着的红绳已褪成檀色,随江风拂过他霜白的鬓角。
"谢老丈,今年的桃花汛可比往时迟了半月。"老吴将船泊在丈许外。琴音未绝,水面忽地跃起尾赤鳞鲤鱼,恰恰落在老者的鱼篓中。"春在江湖,何论迟早。"老者笑着拍开酒葫芦,泼出半盏琥珀光,"且饮了这杯杏花雨。"
日头攀上桅尖时,水天交界处浮出点点青帆。两岸捣衣声此起彼伏,梆梆的脆响惊散了蒹葭丛中的野鸭。忽见绯色小舟剪开菱花阵,十六七岁的少女撑着竹篙自藕花深处转出,腕间银镯与碧波相击,清越如环佩琳琅。"吴伯快闪开!"她笑着将竹篙横扫,顿时激起千串银珠——原是惊动了水下鱼群,万千银刀鱼跃出水面,在晴空下织出流动的璎珞。
岸边练剑的青衫少年慌忙撤步,剑锋挽出的青虹却已削断半幅浮萍。断萍顺着剑风飘向小舟,恰恰覆住少女的绣鞋。"柳家妹子,这招'分花拂柳'可还入得眼?"少年收剑入鞘,耳尖微微发红。少女抬脚踢起浮萍,反手接住插在鬓边:"勉强抵得过我三篙春水。"说着竹篙轻点,小舟霎时荡出十余丈,惊得芦花鸡扑棱棱飞上草垛。
未时三刻,山寺钟声荡开水面皱褶。货郎船载着新焙的龙井茶与青团子挨舷叫卖,蒸腾的热气里裹着艾草香。茶寮老板娘立在船头浣发,乌檀木似的青丝垂入春水,惹得几尾好奇的锦鲤来回啄食发梢缀着的木樨花。对岸酒旗招展处,说书人醒木一拍,正在讲前朝剑客斩断钱塘潮的旧事,惊堂话音撞在石壁上,激起群群沙燕绕梁。
我最爱看暮色浸染江心时的模样。落日熔金,将归帆染作赤玉,更远处几星渔火次第亮起,恍若银河倾入人间。老吴的船总在此时载着满舱鳜鱼返程,橹声里混着新酿的梅子酒香。昨夜他醉后说起年轻时洞庭剿匪的旧事,说那月黑风高夜,匪船桅灯如鬼火明灭,他潜入水中凿穿船底时,恍惚见着龙王爷的仪仗从水府经过。
"后来呢?"我当时正往炉膛里添松枝。老吴往江心啐了口酒沫:"后来春水解冻,我在芦苇荡里捞起个红漆匣子,里头装着半卷《水经注》——字迹倒比现今那些酸秀才强上百倍。"言罢大笑,震落舱顶积蓄的桃瓣,纷纷扬扬好似下着胭脂雪。
更深露重,江枫渔火都睡去了,唯有采珠人的琉璃灯还在幽深处明灭。橹声搅碎玉盘似的月影,某处传来断续的玉笛声,吹的是《折杨柳》的调子。忽然想起去岁上巳节,踏青的仕女们将兰草投入江水,缎带似的涟漪里浮沉着她们遗落的珠花。有个碧衫姑娘的翡翠耳珰被漩涡卷走,她怔怔望着水面说:"且当是献给春神的祭品罢。"
如今春神大约已收到了无数供奉:渔网间纠缠的水草,侠客剑穗上垂落的流苏,商船掉落的缠丝玛瑙,还有那些沉在沙底的誓言与诗笺。老吴说每块卵石都是句被磨圆了棱角的情话,要不怎么总见着浣纱姑娘对着鹅卵石发痴。
晨起收网时捞着个陶罐,里头竟藏着泛黄的信札。展卷可见簪花小楷:"见字如晤,江南春早,念君马踏漠北雪..."余下字痕被水浸得模糊,只余角铃兰暗香。老吴将信笺重新封入瓦罐,系上红绸放入急流:"三十年前的相思债,该送到东海龙王案头了。"
细雨斜飞时,整片江湖都罩在鲛绡帐里。乌篷船头垂钓的蓑衣客成了水墨画里的闲笔,隔岸传来卖花声,担子里新折的梨枝还沾着宿雨。忽然遥遥望见绯衣少女与青衫少年并立船头,一个持篙指点烟岚,一个抱剑细数游鳞。他们脚下小舟打着旋儿,将倒映的青山转成碧玉盘里滚动的青螺。
江湖不老,春色如斯。待得梅子黄时雨,又该有新的故事浸在酒坛里,等着下一个开坛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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