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布鲁诺，想要对全世界说，对生态系的所有生物大喊，从最简单的生命形式一路到有天使振翅唱歌、围绕着天堂宝座的最上层，但是尤其对人类，对这种动物，自以为是万物标准的人类：你们教会了我说话，而我得到的唯一好处是，我学会了咒骂。
——《猩人：布鲁诺的进化》本杰明·黑尔
虽然这本小说的定位是科幻，而从我的角度看来，其中涵盖了文艺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教育学等等内容。如果单纯把它当作文本来分析，它所用的叙述方式、语言描写也都可圈可点。
在了解小说之前，要先提到一个人。
很多人都知道珍·古道尔（Jane Goodall），这位以研究黑猩猩享誉世界的动物学家。几年前我曾经在TED里看到她的两个演讲：《What separates us from chimpanzees? 》（2002）、《How humans and animals can live together》（2007）
可惜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只是随意点开，并没有对这个主题产生太大的兴趣。直到偶然看完了本杰明的这本小说，才后知后觉我曾经跟一个很大的世界擦身而过。
宠物圈里最常用的潜意识就是把动物的行为拟人化，这样最大限度地跟我们接近，才能产生亲近感。当然不能去评价这是正确与否，毕竟它确实自成一套系统了，动物学家们的研究也证实了动物们在表达需求上确实有相通的地方。
不过我觉得，大概猩猩没得到普遍的喜爱，应该是跟人类太像了，如果长期养在家里，看起来有一种介于小孩和宠物间的诡异感。
《生活大爆炸》里的艾米曾经因为她的实验室里一只猴子的去世悲伤不已，谢耳朵不理解，艾米表示，原来那只猴子曾经用手语对她表达“我爱你”。而她也提到过，她对猴子的实验包括训练他们的行为（例如抽烟）等等。
怎么看都觉得，这都是在养小孩。
对布鲁诺来说，事实也就是这样的。
Photo by Eric Patnoudes on Unsplash
1
整部小说讲的就是拥有人类认知能力的黑猩猩布鲁诺从混沌未开到语言能力完全进化的过程。期间穿插着让人感到惊讶、气愤、感动的情节，后面会提到。
贯穿全篇的主线之一是布鲁诺的表达能力逐渐靠近成人水平，因此本杰明花了不少篇幅专讲语言的进化、表达上，特别是他从一个幼年猩猩的角度去观察人类对婴儿进行教育的方式，我觉得很值得需要的家长们看一看。
对于语言，布鲁诺是这样认为的：
句法不是语言，语法不是语言。用这些东西定义语言的必要特征，就像定义“吃”只能在餐桌上用刀叉，那不是“吃”的完整意义，只是礼节而已。
但是当婴儿望着母亲的眼睛讲出第一个字，那就是语言，即使他不懂是什么意思。……文字在变成这些东西之前，它只是个行为。不是对世界的命名，而是对世界的创造。
布鲁诺会这样想，是因为负责研究所的诺曼博士在对他进行语言训练的时候，要求他的饲养员莉迪亚戴上防护面具与手套，避免被布鲁诺伤害。然而莉迪亚却坚持不戴防护用具，不遮盖地面对面与他进行交流。
于是布鲁诺开始思考着，何为语言？
当我们用这两个字表达一个系统时，不可避免地被“语”、“言”的定义限制。
布鲁诺不明白，为何表情、动作、眼神不能算作是语言之一，为何在进行所谓的语言训练时，抛却了这些“外部”的因素。他相信，肢体语言与口头语言是一体的——对于旨在传播一种信息上，他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只是随着情境的变化，二者谁占了主要作用罢了。
我不确定语言、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在专业上的归属是否依赖于对“语言”的广义或狭义定义，但是布鲁诺做到了从一个刚刚接触语言的新生儿的角度来思考这个基本问题。
在我看来，布鲁诺的存在有一些尴尬——很难准确地描述他到底是猩猩，还是人类，所以折中取名为“猩人”。这跟“狼人”这样看来有点酷的形象不一样，狼和人之间比较大的差别会让人觉得狼人可以同时混在两个物种的世界里，而“猩人”看起来就像进化失败了一样。
所以我挺能想象布鲁诺为何如此努力地向人类靠拢，他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希望自己能有人类的外表。
他在离开跟家人一起住的展览馆之前，用高等的人类视角来观察和描述自己的猩猩家族。在这个时期，他带着属于人类的意识俯瞰着这群愚蠢又不自知的猩猩们，他鄙视他们混乱的伴侣关系、不知羞耻的裸露和无知又无意义的动作。
当他终于可以脱离这个腥臭肮脏的群居环境，进入干净的科学研究所、芝加哥大学校园和饲养员莉迪亚温馨的公寓里，进入天堂也不过如此了。
也许以后发生的事情会让他痛苦、崩溃，以至于狠戾地讽刺他梦想成为的人类，但至少这一刻的他，得到了救赎。
Photo by Elizaveta Korabelnikova on Unsplash
2
在这个严苛的世界，爱注定是多灾多难的，注定的啊。——布鲁诺·利特摩尔
莉迪亚·利特摩尔（Lydia Littlemore），布鲁诺的全名Bruno Littlemore的姓氏来源，不光是因为布鲁诺就像是她的孩子一般，更因为她是他的爱人。
我不知道大众对《金刚》里金刚爱上安接受度如此高是不是出于对传统的英雄美人情节的向往，帝国大厦上那段经典镜头想起来就觉得浪漫。
可惜我们的布鲁诺没能成为这样的英雄。但他也同样享受了这段浪漫悲剧。
本部小说另一个重要线索是布鲁诺对莉迪亚的爱恋。但是本杰明对这条线把握得相当好，他知道自己要写的并不是爱情小说，而是要让布鲁诺从幼年猩猩的角度来看儿童的性启蒙。
在这个方向的描述上，本杰明很好地抓住了布鲁诺对于人类世界的幼稚认识下，循序渐进酝酿出的情感启蒙乃至走到成熟的过程。
实际上布鲁诺对人类社会认识的发展和行为模式与语言能力的提升几乎是同步的，唯独情感不是。布鲁诺在第一次见到莉迪亚，就已经爱上了她，这个时候仍然处于混沌未开时期的他，还处于猩猩的意识里。
莉迪亚对他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像耐心地养育着孩子的母亲。让布鲁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新奇。他们朝夕相处，相互交流。
很长一段时间，布鲁诺对莉迪亚都只是单恋，当然没有回应。毕竟她只是他的负责饲养员，还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家。所以布鲁诺很大程度上是要失恋的。不过基于他的人类意识，让他接受一只母猩猩也是不可能的。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直到布鲁诺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秘密。
布鲁诺毕竟不是完全的成年人类。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在莉迪亚熟睡的时候，他突然觉醒了身体里的萌动。
原文的描写并不情色，之前说了，本杰明非常清楚自己要写的是什么。他把这一场面处理得像一次小心翼翼的探险，又像一个不严谨的实验。
先别急着惊讶。
我们已经知道，莉迪亚也许知道布鲁诺对她的爱恋——尽管他的语言能力还没有进化到这个地步——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对布鲁诺产生同样的欲望，所以可以推理出，莉迪亚醒来之后发现这样的事情是肯定要崩溃的。她确实这样做了。
但是布鲁诺对莉迪亚又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布鲁诺的人类意识，他们十分亲近，不然莉迪亚也不会不顾负责人的反对把布鲁诺带回家同住。
事实证明女主角就是有自己的不同之处。莉迪亚在短暂地崩溃之后，毅然剪去了她的长发：
“我剪掉了，布鲁诺。冲进了马桶。”
我问她为什么。
“我无法面对镜中的自己。”
我不懂。为什么无法面对镜中的自己。
“我想清楚了，布鲁诺。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我剪头发是因为突然想换个造型。有时能够帮人换个新感受。你喜欢吗？”
莉迪亚大方地接受了，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他们互相相爱，他们不停地探索着对方。
但是当莉迪亚因为一次肿瘤手术而被发现怀孕以后，残忍接踵而至。
想象着那天布鲁诺为了保护自己和家人，小心谨慎地避开媒体和反对者，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却发现莉迪亚无助地躺在血泊中的绝望。
情节走到这里，本杰明就并不是单纯地在写他所理解的猩猩和人类的关系了。我认为从莉迪亚因被刺伤送入医院，布鲁诺被强行带走，二人分离开始，前半部分一直作为暗线的关于人性的描写开始浮现为明线。
这是一个转折点，一是情节开始走向黑暗和悲剧，二是布鲁诺的语言、意识进化已经接近完成。
布鲁诺逃出监视后开始孤身上路，也是他走向成人化最重要的阶段。
3
我个人的看法是，在这最重要的部分里，有着现实和荒诞混搅的喜剧感。同样的感觉我在看余华是如何表现《兄弟》后半部时也出现了。
这里说的荒诞，指的是布鲁诺是如何作为一个把自己包裹在大外套下，被当做一个小个子怪胎到处流浪，甚至还认识了一些其他人一起活动赚钱，然后攒够钱给自己做了一个移植人类鼻子的手术。
看起来就像宋钢为了推销隆胸药品被移植了假体一样挑战人的想象力。
本杰明实际上已经不是在写一只猩猩的生平，他在写一个人的故事。
而我们无辜的、弱小的布鲁诺，在短暂的时间里，走过了从人类幼儿到中年的历程。
他在承受巨大打击、孤独流浪之后的压抑情感，曾经有过一次发泄。也是在这个场景里，我感觉这本小说表面上写的是猩猩的进化，实质上写的应该是人性的原始。
布鲁诺跟他的伙伴一起在一个地下演出场所表演了一场莎翁的《暴风雨》。跟原版的宁静和诗意不同，布鲁诺的版本里带着压抑，所用的带有强烈色彩的语言塑造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密闭场景。在超现实主义手法下，地下简陋、黑暗、隔绝的场所变成了人们尽情宣泄本我的岛屿，暴风雨肆虐着这个小岛，实际上侵占着的是人们所存不多的道德。
这个效果就像是《香水》里，一瓶小小的香水足以令整个广场的人，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统统疯狂。
这个情节就是单独的一章（第四十四章）。并且最重要的是：整章只有一个自然段。本杰明甚至在阅读体验上都帮读者设定好了一气呵成的段落。
我是粪土。我是怪物。我是黑暗的产物。……我只是半个人类。但有足够的灵魂可说话。……戏剧存在于意念、感觉与梦幻的集体空间中，那夜的世界变成一团印象的迷雾，没有时间的当下，魔术、性爱、恐惧与笑声融合成千头万绪的梦，一心多用的梦，像九头怪蛇做的梦，我们的精神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动物。
接了鼻子以后的布鲁诺，此刻已经是一个人了。
4
你们教会了我说话，而我得到的唯一好处是，我学会了咒骂。
对于布鲁诺从渴望成为人类而努力到最后厌恶人类的转变，我毫不奇怪。正如他自己所说，“像你我这种理性生物的定义，格温，正是我们未必永远理性。”
他也许逃脱了他所不屑的猩猩群体，但最终他会发现，他所向往的人类世界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妹妹——一只母猩猩——塞利斯蒂被当做实验体时，暴怒累积到了极点。他亲手结束了先前抛弃他、用科学强暴他妹妹的诺曼·普兰里博士的性命。
这只进化成功了的猩猩的自由到此结束。
总体来说，这并不是一部读来让人轻松的作品。还有诸多情节无法一一展现，但每一个细节都造就了布鲁诺和他的一生。
在莉迪亚和布鲁诺被分开之前，他们曾经拜访了一个同样有着几只进化后的猩猩的庄园。在那个庄园里，他们和庄园夫妇、其他猩猩的互动细节，描述的猩猩们的命运，现在想来，都是为最后的揭示做铺垫。
看完之后我想了很久，这本小说写的到底是猩猩的进化，还是人类的原始？
也许布鲁诺只是从一种原始向另一种原始进化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