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他倚在散发着淡淡气息的法国梧桐下,望向叶隙间支离破碎的天空。
他已经是这座村子里唯一活着的人了,饥荒和瘟疫像是撒旦的礼物,慷慨地收割了二百多条性命。独独他没有沾染上恶魔的诅咒,如果老村长泉下有知,肯定会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该死的不死”。
他已经活了很久了,久到似乎死神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有时候他会想,如果不是干这一行,会不会活得更久一点呢?又或许正是因为墓场经年的森然阴冷早已将他血液里流动的生气侵蚀殆尽,才让永远伟大而公正的冥王放了他一马,苟且至今。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再一次睁开双眼,日落星垂。
是时候了。
他扶着梧桐柔软的躯干,缓缓站起。皮肤松松垮垮地搭在佝偻的骨架上,泛着青色的眼睛已瞎了一只,还是刚到墓场时和那群破铜锣嗓子的乌鸦大战一场的结果。芦杆般的手点亮挂在树梢的煤油灯,慢悠悠地拎起,像是引着一团鬼火。
他从一排排墓碑前经过,一边走一边数着数,像从学堂里回家的孩子那样。陌生或熟悉的名字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他的瞳孔,溜进尘封的记忆。
那个总爱叼着烟斗的“大嗓门”上了前线,却被钉在棺材里抬了回来;那个整天煽风点火的“长舌妇”被儿子弃如敝履之后,再也没叨叨过一句话;那...诶?那个人叫啥来着?他晃了晃脑袋,记不起来,就不再多想。他已经活了太久,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着老村长来到这里,眼看着他建起这座村庄,几十年前看过老村长瞑目,如今,又眼看着这村子消亡。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人,太多事,总会有那么一两件记不起来,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终于来到这座山丘的顶点,那座最大的墓前,里面躺着老村长。镶着金边的十字墓碑在月光下倨傲地伫立着,如同它主人生前一样,睥睨着眼前卑微的小人物。
他啐了一口,一瘸一拐地来到旁边那个小一点的墓前,那是老村长千金的归宿。她高雅,优美,更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村子里的年轻人无不怀揣倾慕之心,却不敢心生觊觎一一否则,下场就和他一样,被流放到这片墓场,孤独终生。哦,孤独还算好的,假如被哪只孤魂野鬼缠上.....
他吃力地俯下身,骨头嘎吱作响,在她的墓碑前摆上一束下午刚采的野百合。村子里那些自命风流的家伙总赞美她宛如荒野中独自盛放的玫瑰,但在他看来,她更吸引人的,是那质朴含蓄的美。
又挪了两步,在她的墓旁,是一个小小的方形土坑,坑头插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石板,甚至没有规则的形状。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地方。
他一点一点地滑进坑里,安静地躺下,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坑极浅,却刚好容下他瘦小的骨架,对此他感到非常满意。
夜风拂在他的脸上,有些砭骨。
没有棺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对自己说,反正打棺材的那个家伙早就赶着赴冥王的晚宴去了。
煤油灯被放在“墓碑”前,照亮了粗糙的石面。他已经没有力气为自己刻点什么了,事实上,他已经活得太久,久到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死期,却也没有机会告诉来者了。
还会有来者吗?他想起了他的“胆小鬼”——那条老态龙钟的苏格兰牧羊犬——那个家伙在瘟疫开始前就逃得没影了,好像死神给它通了风报了信。
它最喜欢啃骨头了,他想道。
他没办法埋葬自己,事实上,也没这个打算。如果它还有胆子回来的话,就让它啃个痛快吧。
啃吧,嚼吧,狼吞虎咽吧,别让那些该死的乌鸦占了先一一我还有一只眼珠子呢。
蚁啊,蛆啊,豺狼秃鹫啊,尽情地享用吧——你们享用了我的肉体,冥王会款待我的灵魂。
兴许我还能寄附在你们的身体里,看看你们的世界呢。
那么我这辈子吃下的那些鸡鸭鱼牛,是不是也用我的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呢?哦,真是这样的话,那真是抱歉,谁叫我只剩一只眼睛了呢?
他看着火舌在墓碑上摇曳的影子,终于感到一丝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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