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的人,不管大人小人,都叫她“爱做梦的圆圆”,圆圆是她的本名,她姓吴。
之所以有这个叫法,是因为她大白天的老是说些胡话,大家起初以为她是个傻子,可人家在镇上小学里的成绩数一数二,顶呱呱的好成绩呢,所以大家就觉得她是大白日里爱做梦,梦醒了便向人说起了胡话。
譬如什么胡话呢——
“我在纸上写一句话,纸上就自动回了一句话,你看,是不是,可我还不知道回我话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纸上分明都是她的字!
“嘿嘿嘿,偷偷跟你们说,我在后山那个池塘边上,瞧见了一个长着鹿角,留着长长的粉红色胡须的老爷爷,他人真好,总是给我好吃的饼干,他说是用花朵混合清晨的露珠做的……”
要真有这么一个老头子,不是变态就是个妖怪!
还有好多,别人都觉得她是瞎胡闹,惹起别人的注意,想必这些胡话她说过也就忘了,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圆圆的想象力还挺不错的,只要不疯不傻,倒也无关紧要。
“她就是想招人注意。”很多人都这么说。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听了这话,总会叹口气,有人说,圆圆五岁的时候,跟她娘到了山外的世界去,那是大城市,她们两个人去到那儿,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她娘死了,她爹一个人种了几块田,拉扯着她长大。
这故事大家都听了好几遍,可大家还是不清楚圆圆跟她娘到城里去是干嘛,圆圆不知道,她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娘是自杀死的,往桥栏上一爬,倏地往前飞去,脚丫子晃都不晃,直直地往水里扎,没过多久,捞上来后人已经断了气,圆圆在大城市里,面对那么多陌生的人,他们熙熙攘攘地包围着她和她娘冰冷的尸体,那一刻她怕极了,怕得眼泪硬是在眼眶里打转,也掉不出一滴泪来。
她大概是有叫了声,“求求你们救救我娘,求求你们……”
死了呀。救不了。
坐在教室里的圆圆看着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的杜牧的诗,老师的字很好看,她喜欢老师的字,平时也模仿他的字,所以在同龄孩子中,圆圆的字出色得很。
她那天并没有什么心思放在老师的字上,她刚好想起了她娘,她娘那张苍白的脸就在她眼前不远处,偷偷地藏在一个同学的前边,她记得她娘亲喜欢带着的翡翠耳环,娘说过,等圆圆长大了,这耳环就是你的。
唉。娘死的时候,那耳环似乎也不见了,她猜,可能是跟着娘一块儿被火烧成了灰吧。
她手里拿着铅笔,瞧了一眼黑板上正在板书的老师,她翻开那页写了一半字的纸,她用手将空白的一页纸按平,舔了舔唇,在纸上写下了漂亮的字。果真跟老师的差不多呢。
——你在不在
过了一分钟。圆圆又舔了一下嘴唇。
——在呢
那字一笔一划地出现在她写的字的下边。才不是梦呢。圆圆脸上露出愉悦快乐的笑容,别人都挺认真地看着黑板,并没有注意到她一人在偷乐,就算注意到了,也是认为她又在做白日梦了。
——我刚才想起我娘了
——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我娘可漂亮了,可是她死了
——再说说,她还有其他什么样的特点
——她爱唱歌,爱跳舞,但她不在别人面前唱和跳,她在家里,在我面前,偷偷地唱,偷偷地跳
——为什么要偷偷的呢
——她是个害羞的人呀,怕别人笑话她
——你爱你娘么
——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嗯,我意思是,你喜欢你娘么,你想她么
——喜欢!可是我忘记喜欢她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但你想她
——嗯,想要她回来
——她回不来,却也可以活在你的心里不是吗
——好吧,活在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我是知道的,死了就是死了,火一烧,就是一把灰,再哭再想,总不能让一把灰跟你说话,还会抱着你,给你唱歌,给你讲故事……
圆圆飞快地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手指上湿湿的。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
——你到底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神仙……
——你一直都没问我
——那是怕冒犯你……我觉得这不礼貌
——可是现在你想知道了
——嗯,我想知道
——说不定我是神仙
——哈哈哈不管是什么都好,我觉得你是好人
等了很久,都没有再出现下一句话,也许是那个人走了,圆圆微微笑着,轻轻地合上本子。她再也不想跟别人讲在她身上发生神奇的事,既然没有人相信,她便一个人偷偷将秘密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2.
圆圆蹲在炉灶边上往里塞着柴火,她爹小心翼翼地用锅铲翻炒着青菜,她瞧着灶里那团火,火缥缈似纱,却也充满巨大的破坏力,她没有告诉别人,她曾经把手伸进炉灶里,可火没烧着她,反倒像是柔软舒服的绸缎轻轻地拂过她的皮肤。
好温暖,像是伸进一只小动物居住的洞穴,这温暖的气息便是小动物睡熟时的呼吸,一点点地覆盖着她冰冷的皮肤。
要是跟她爹说了,她爹估计会当场吓疯。
“星期五要收割水稻了,那天下午跟老师请个假,帮我的忙,行不?”他瞧着她这个乖顺的女儿。
她吃了一口菜,热乎乎的,饭也是热乎乎。热乎乎的饭菜吃起来的感觉就是幸福,哪像中午在学校饭堂吃的,又冷又咸,不好吃但也得往肚子里塞,饿肚子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如果要排名世界最不好受的事,饿肚子可以排到前三。
“行,明天我就跟老师说。”
说着,他们就没话了。就是这样了,圆圆不晓得该跟她爹说什么,她爹也不晓得怎么跟女儿沟通,即便这样,也不影响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感情。
是这样了,圆圆只有她爹,她爹只有她,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份关系,足以使得他们的感情淡不了。
圆圆今年十岁,却也干了很多农活,星期五那天下了田地,她割起水稻来虽然快不了多少,却也一点儿也不含糊,就这样顶着午后的太阳,在田里一待就待了好几个小时。
下午快四点的时候,她爹跟她说,让她先去休息会,喝点水,接下来的活他一个人能搞定。
“累不?”
“不累。”
“咱晚上回去吃鸡腿。”
“行。”
圆圆她家的地靠着后山,外头一条小路延伸到后山里头,她寻思着往里头去逛逛,说不定也能看到一些这个季节熟透的果子,摘上两个解解渴,也好带些回去给她爹。这山头公家所有,偶尔去摘摘果子,村委会也不会多说什么。
往小路上一走,这一路的树荫凉飕飕的,盖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一件冰凉的灰色大衣,她悠悠地走着,偶尔抬头看看树顶,那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投下破碎的光点,微风拂过一下,便没了风。这小树林静谧和谐,仿佛隔绝了外头的世界,这里头仿佛藏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秘密等着有缘人去发现。
圆圆特地绕路走到后山里的那片池塘去,这条路树木紧紧挨着,枝繁叶茂,枝桠低垂,软似柔缎,她轻轻用手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小心避开脚下凸起的石头,一路往前走去,不一会儿,那片碧绿的池塘出现在眼前。
池塘边上长满了高高的草,到了快傍晚的时间,草丛里头藏着的虫儿们迫不及待地叫唤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或尖锐,或急促,或持续高鸣,或低低铃铃,像是一场不得了的交响会,她在池塘边去,这水面碧绿,往下看,又清朗如镜,她瞧见自己的脸,红红的,刘海乱乱的,一双眼珠子炯炯有神。
真惬意,耳朵仿佛受到了极致的按摩,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整个下午的辛劳疲惫都被化解,她真想躺下,闭上眼睛睡一觉。
草在身下被压平。
她微微闭上眼。
哗啦。水花声。
虫鸣顿时停止了,虫儿们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她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刚定眼,瞧见了蹲在自己眼前的老爷爷。
啊。是他。长着鹿角,粉红色胡须,穿着一身白袍的老爷爷。
“老爷爷,你怎么出现了?”
“我一直都在这儿啊。”老人的笑容和蔼。
“骗人咧,我有时候来这里,你都不在。”
“可能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老人的鹿角看起来很健康,他的微笑饱含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暖,“你看起来有点儿累。”
“刚才帮我爹割水稻,这会身上都是汗臭味,你还是别靠我太近。”
“哈哈,没关系,你真是个好孩子。”
她瞧着爷爷那把粉红色的胡须,她问过胡须怎么会是粉红色的,他说为什么不能是粉红色,她说感觉粉红色不适合老人家,尤其他还是个男人。
“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别人这么觉得的。”
“你讨厌这样吗?粉红色的?”
“不讨厌。”
“那不就好了,你喜欢我这个样子就好。”
她又瞧着爷爷头上的鹿角,她问鹿角是天生就有的吗,他说是啊,生来就有,她说这样子不会很奇怪啊,大家会因为他长了鹿角而觉得他是个可怕的妖怪。
“你觉得我是妖怪吗?”
“你是神仙么,要么就是精灵。”圆圆看的书挺多的,“精灵”是什么意思她还是知道的。
“如果我什么都不是,你会讨厌我么?”
“不会,因为你就是你,不管你是什么。”
“你说这话是因为你信任我。”老爷爷的笑容像是冬日里的暖炉,她真想靠他近一些,尽管现在的秋老虎还在作祟,热得不得了。
她把她想起她娘的事告诉了老爷爷。
“我想她了,想起她的翡翠耳环,想起她的歌声和舞蹈,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她……”
自从她死后,第一次这么想她。
老人眼里流露出一丝疼惜。
“你难过伤心吗?”
“有一点,就是想她,想再看到她。”
“你知道她已经回不来了。”
“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的想法吗?”老爷爷伸手抚摸着圆圆的头,他的手软软的像是棉花,“我们都会想念一个我们喜欢的人,有时候这个人我们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时不时想起他/她,明白有些人就算不在了,他们也会一直在我们心里。”
老爷爷说,有件事很残酷,等时间长了,说不定你就不想她了。
“我会一直记住她的,因为她是我的娘。”
老爷爷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只鹿,他全身是雪白的毛发,唯有下颚的毛发是粉色的,圆圆爬到他的背上,那鹿啊,绕着池塘一圈一圈地跑,他们好像飞上了天,眼前是变幻多姿的云彩,有蓝色的,粉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很多颜色的光在天上流淌,感觉整个人世界变成了油画,而她做了一个好得不得了梦。
她爹摇了摇她的肩膀。
“圆圆,天黑了,回家吧。”
她爹背着她回了家。
3.
十八岁那年,圆圆高考落榜了,所有人都想不到她会考不上,就连她自己也是,她领到自己成绩单的时候,脸是白的,心是冷的。
“这次不行再考一次。”她爹说。
“不了,爹,我考不上的。”
“咋就考不上,你成绩一直都那么好。”
“别说了,爹。”
圆圆他们两年前总算盖起了一栋新房子,虽然不大,她却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她那天待在房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出来,她爹叫她也没吭声,房门紧锁着。
圆圆又拿出本子,在本子上写字,她知道那个人每次都会出现。
——为什么我会考不上
——人人都有失败过的经历,圆圆,你不能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想要放弃
——可我就是觉得自己再也考不上了
——你现在很难过,你需要冷静下来想想
那个人没有再回话了,纸上只有圆圆的话。
——我该怎么办,我让我爹失望了,也让我娘失望了
我对不起他们,我好难过
我可能就是一个没用的人
你帮帮我吧
帮帮我
你别不说话啊
求你了
出来啊!!!!!
半个小时过去了。
圆圆瞧着满页的字,瞧着那个小学语文老师一样漂亮的字,她突然很生气,拿起本子来,将本子撕成碎片,满屋子都是碎屑,她撕完之后,怔怔地坐着,等到晚上十点的时候,她突然就冲出了房间,她爹叫她,她也没回应,她拔起腿就跑,往村子里幽黑的深处跑去。
她敲响了小学语文老师家的门。
砰砰砰!很大声。周围邻居开门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嘴里叽叽喳喳地互相议论着,心想这个爱做梦的圆圆到底又想惹什么事。她可能就是傻子疯子,平时的成绩都是假的,一到了正经时候的高考,就没了真本事。
语文老师开了门,他怔怔地瞧了圆圆一眼。
“周东。”
他听到圆圆叫她的名字,他感到莫名的不安,看着她,就仿佛看着一只从牢笼里脱逃出来的野兽。
“进屋说。”
这下好了,明天村子里肯定有更多的闲话给这些碎嘴的人扯淡了。
周东三十五岁,至今单身,房屋简陋,可以瞧出这是一个人生活该有的模样。
“圆圆,我很遗憾你没能考出一个好成绩……”
“放屁!”
周东愣住,他俨然没料到圆圆会这样对他说话,他感到意外也有一丝愤怒,“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了?”
“周东,我知道你跟我娘的事,我都知道!”
周东一怔,仿佛脚下踩住了个深坑,一只脚僵硬,他后退一步,尴尬地坐在破旧的凳子上,茫然地看着圆圆。
他是真的老了啊,鬓角能瞧着几根银发,肚子也难免到了中年发福时的模样。
年轻的时候周东是个帅小伙,很多年轻女人和寡妇都这么说。她娘也是这么说。
那时候周东是个城里人,不知怎么想的就到了小村庄里当老师,她娘那时候在学校里的饭堂里做厨娘,周东因为喜欢我娘的手艺,常到饭堂吃,这么一来二去的,她娘啊,迷上了这个城里来的小伙子。
说白了,她娘出轨了,也跟这个小伙子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大多是她娘借口到城里去看看朋友,实则是到周东家里去。周东城里头有个空置的家。
她娘在城里头哪有什么朋友啊,可她去的次数多了,也竟然有人信了。
两人情到深处,想要私奔,她娘大约是可怜圆圆这么个孩子被娘抛弃了,留在家里守着那个没有用处的男人,这辈子的命就太惨了,她不能这样对待圆圆,毕竟她是真爱她这个乖巧的女儿。
私奔嘛,大不了带着女儿一块私奔了。
到了城里,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周东没有出现,去他家找,大门紧锁,这下她娘就慌了,她把圆圆先留在一家宾馆里,自己回去村里瞧瞧,担心周东因为什么事耽搁,她去他村里的住所找,人不在,去学校找,人不在,找人问,说是请假了,也没说去哪。
操你大爷的周东!
她想要回去接圆圆回来,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回去城里,她心里头呀,装着的都是周东这个人,还有他说过的甜言蜜语,以及承诺那美死人做梦都会笑醒的未来,现在一切都没了,周东跑了,消失了,那个男人只是想玩玩她而已。
她在想什么呢?她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有夫之妇,周东又怎会真心待她……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了。她喜欢他周东了,不,是爱上这么一个周东了!
她难受得想死啊,这辈子她还要怎么活下去,圆圆她爹也不是傻子,这一来二去的也看出了点端倪,要是他把这事捅出去了,她就没脸做人了。
她唱歌好听,她跳舞好看,为的是什么,为了有个爱她的人懂得欣赏她的好,可是圆圆她爹一开始的浪漫都没了,结婚后整日忙着田里的活,哪懂得欣赏她的美和好,周东就不一样了,他们会一起跳探戈——鬼知道那是不是,或者是华尔兹,总之是她要的浪漫。
狗屁浪漫!
周东让她做不了人啊!
她牵着圆圆的手,走过一条桥的时候,她心里骂着周东你个狗娘养的,希望你下半辈子孤苦终老,不得好死,就爬上了栏杆,毫不犹豫地就跳下去了。
兴许她在听到圆圆喊她娘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可后悔也没用了,那水湛蓝湛蓝的,凶猛得很,轻易地要了她的命。
圆圆想起了她小时候看过周东给她娘写的情书,她娘那时候忘记收起了,被她看了,她那时候识了点字,便觉得好看喜欢,留下了那点印象,看到周东写在黑板上的字,她也觉得好看喜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点事。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周东闭上眼,“我只是想弥补我过去犯下的过错,想替她照顾你,至少帮助你的学习……”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恶心人!”
“我喜欢她,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
“是你抛弃了她!”
“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很怕……她是个有家庭的人……我怕自己……”
“你应该跟她一块死!”
圆圆她爹这时冲了进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周东,他拽着圆圆的手就往外走,嘴里低声斥道,“圆圆,你再瞎胡闹,我就生气了。”
“爹,周东他……”她好难过,好生气。
“我都知道,你就别这样了,跟爹回去,这样闹,不好看。”
他都知道……
圆圆落下了泪,对呀,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可是他不哭不闹,任凭圆圆她娘跟着其他男人走了。
“圆圆,是我委屈了你娘。”
圆圆看着她爹背影,心想,他是爱她娘的,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不敢愤怒,他爱面子,就算知道妻子收到了小学老师的情书,他也假装没看见。这种事撕破了脸真的不好看,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戴了绿帽子,这样子会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其实他心里头是有点庆幸圆圆她娘死了的。毕竟这件事再怎么难看,也都跟着人一块死掉了。
第二天圆圆跟她爹说,她要到城里的工厂上班。
不行,得上学。
不上了。
圆圆是没心思上学了,她有些朋友也到工厂上班,她想或许离那个家和村子远一些,她会有不一样的生活。
纸上的幽灵没有再出现了,因为她没有再写过字。
鹿角老爷爷不见了,因为她暂时觉得不快乐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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