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沿上的月光
老栓坐在红木餐桌的主位上,指尖摩挲着骨瓷碗的金边。碗里的小米粥还剩最后一口,他微微倾下身,舌尖沿着碗沿细细扫过,连粘在釉彩花纹缝隙里的米粒都没放过。
“爸!”对面的儿媳妇林秀眉尖蹙了一下,手里的银筷顿在半空,“这碗好几千呢,您这……”
老栓没抬头,把空碗放在桌上,瓷碗与红木桌面碰撞出轻响。“几千也是个碗,沾着粮食就不能浪费。”他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那帕子是闺女前年给买的真丝料子,边角已经起了毛球,他却总舍不得换。
客厅里传来吸尘器的嗡鸣,是闺女栓玲在打扫。老栓起身走过去,正好看见女儿把一摞旧纸箱往门口挪。那些纸箱皱巴巴的,有的还沾着酱油渍,是林秀上次想扔的。
“玲儿,这箱子别扔。”老栓伸手拦住,“攒着卖钱,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栓玲直起腰,无奈地叹口气:“爸,咱现在还缺这点钱吗?家里储物间都堆满您的‘宝贝’了,上次物业来都说消防通道不安全。”她看着父亲鬓角的白霜,语气软了下来,“您忘了?去年您住院,光押金就交了五万,咱不缺那点卖废品的钱。”
老栓没说话,蹲下身把纸箱摞得更整齐些。纸箱的硬壳硌得他指节生疼,恍惚间又看见小时候的土坯房——漏风的窗户糊着旧报纸,母亲把晒干的红薯干藏在瓦罐里,他和弟弟们总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抠一块塞嘴里。那时候哪有什么碗,吃饭用的是豁了口的陶盆,每次吃完母亲都要舔一遍,说“一粒米都能救条命”。
“爸,您又发呆了?”栓玲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客厅的水晶灯亮得晃眼,地板擦得能照见人影,墙角的立式空调吹着暖风,可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晚上林秀给老栓收拾房间,打开衣柜时倒吸一口凉气。最上面一层堆满了旧衣服,有的是老栓年轻时穿的粗布褂子,有的是林秀前几年淘汰的连衣裙,甚至还有栓玲上中学时的运动服。衣服堆里还夹杂着几个塑料袋,装着扣子、拉链、旧鞋带,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爸,这些衣服都不能穿了,扔了吧。”林秀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布料都脆了。
老栓从外面进来,一把抢过衣服:“怎么不能穿?补补还能穿。你看这扣子,铜的,丢了多可惜。”他把衣服叠好,放回衣柜最里面,像藏着什么宝贝。
林秀没再说什么,转身去铺床。床单是新买的真丝款,印着淡雅的花纹,老栓却总喜欢在下面铺一层旧褥子,说“软和,踏实”。她看着老栓小心翼翼地把旧衣服摆好,突然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
那时候老栓还住在老城区的小平房里,家里最值钱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林秀第一次上门,老栓炖了鸡汤,把鸡腿夹给她,自己却啃着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饭后她看见老栓舔碗,当时还偷偷跟栓玲说“你爸真节俭”,现在却觉得有些刺眼。
“秀啊,”老栓突然开口,“明天把阳台那几个塑料瓶收一下,我去卖了。”
林秀点点头:“知道了。对了爸,下周末栓玲带您去泡温泉,说让您放松放松。”
老栓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那得花不少钱吧?不如在家泡泡脚。”
“花不了多少,您就去享受享受。”林秀笑着说,心里却有点发酸。她知道老栓不是抠门,是穷怕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就像碗沿上的痕迹,再怎么擦也擦不掉。
泡温泉那天,栓玲给老栓买了一套新泳衣。老栓拿着泳衣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料子真软,得不少钱吧”。栓玲说“您别管钱,穿着舒服就行”。
温泉池里的水冒着热气,老栓泡在里面,浑身都松快了。栓玲坐在池边,给父亲剥橘子。橘子瓣晶莹剔透,老栓接过来,慢慢吃着,汁水流在嘴角,他下意识地舔了舔。
“爸,您看那边有鱼疗,咱去试试?”栓玲指着不远处的鱼池。
老栓摇摇头:“那鱼咬脚,多吓人。再说了,那得花钱吧?”
“不要钱,包含在门票里的。”栓玲拉着父亲的手,把他带到鱼池边。小鱼围上来,啄着老栓的脚,痒痒的。老栓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
回家的路上,老栓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栓玲说:“爸,您看现在日子多好,您就别总想着以前的苦了。”
老栓点点头:“好,不想了。”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是想忘就能忘的。就像他每次吃饭都会舔碗,每次看见旧纸箱都会捡回家,每次买东西都会下意识地算价格。这些不是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是贫困留给她的礼物,也是提醒。
晚上吃饭时,老栓又习惯性地舔碗。林秀刚想开口,被栓玲用眼神制止了。栓玲拿起自己的碗,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舔了一下碗沿。
爸,您说得对,不能浪费粮食。”栓玲笑着说。
老栓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眼里闪着泪光。他知道,孩子们懂他了。那些贫困的烙印,或许永远抹不去,但有孩子们的理解和陪伴,再苦的回忆,也能变成甜的。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餐桌上。空碗静静地放在那里,碗沿上仿佛还留着老栓的温度。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就像这月光,清冷却温柔,陪着他走过了苦日子,也陪着他享受现在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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