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风撕扯着墨云,将它拉得四分五裂,血水如灌,淹没了大地。
似乎响应着狂风的怒吼与暴雨的悲鸣,我的肚子里一片翻云覆雨、拳打脚踢,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万斤重物压在我身上,它滚动着、碾压着、膨胀着,如一床破烂不堪的棉絮,我任其摆布着,除了哀嚎与尖叫,无能为力。
终于,我的第一孩子找到了出口,我长吸一口气,全身的肌肉跟着战栗,“噗”,一声在暴雨中显得弱不禁风的水泡声响起,一个带血的可爱物体和着一股血流滚了出来。
我还来不及舔舐掉它身上的血渍,肚子内再次传来一股剧痛,很快,其余两个孩子驾轻就熟地滚了出来,我的身体顿然舒坦,比任何撒一泡憋久的尿的时候更加轻松。
三个小东西对这个陌生黑暗的世界感到十分害怕,挤在一起发出一抽一抽的哭泣声,像是风刮进玻璃瓶的声音,吹着充满勃勃生机的、宛如天籁之音的新生命号角。我流着泪将它们拥入怀中,感动地舔舐着它们身上的血渍。
我感恩戴德地喃喃着,赤狐家族有救了。
第三个孩子刚舔了一半,犬吠声突然在雷鸣中响起,像是曝晒的干草中轻微的点火声,很快,我就在一片血腥中闻到了狗尿的骚味和狐皮袄子的膻味。
我猛地跃起,腹部突然一沉,尖锐的钝痛再次传来——居然还有个孩子没有出来!
“好家伙!这畜生终于生了,老子看它这次怎么跑!”
“快!快!放炮!这畜生狡猾的很,没准儿就让它又给逃了!”
“它刚生完孩子,虚弱得很。何况——这可是它们家族最后的种,哈哈,它不会丢的。”
“哎呀,别废话,赶紧放炮,老子可是在这畜生身上吃过够多的亏了!”
疯狗闻见血腥味儿在洞外狂吠着,令我深恶痛绝的声音在洞外骂着这雷雨天气,被灭族的仇恨如同火烧般在我胸膛里灼烧着,那一张张血淋淋的狐狸皮在我脑海里如毒蛇般缠绕着。
真是要大尽杀绝啊,我狠狠地刮去眼泪,叼起一个孩子飞快地往洞深处钻。
随着接连的爆炸声,浓烈刺鼻的火药味很快传来,但蔓延速度并不快。这是一个天然的地穴,里面地势错综复杂,空气流通性很差,要是充满整个洞穴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为了保险起见,我特意在离洞口最远处多挖了几个小穴和洞口,便于通风和逃生。
将三个孩子都叼过来后,我终于瘫软在地上,腿部和小腹同时传来阵阵痉挛,我看着抽搐的后腿上细微的血流,揉了揉不争气的肚子。
孩子呀,你倒是快出来啊。
然而任凭我如何使劲,这腹中的孩子像是同我杠上一般,愣是不出来,后来除却些许胀痛,连刺痛感都消失了。
我认命般地爬了起来,四腿恢复了一些力气。一个孩子眯缝着眼睛爬过来,叼住了我因鼓胀的奶水而下垂的乳头,粗暴地吮吸着,其它两个孩子闻见了奶香,哇哇地踉跄着爬过来,毫不温柔地含住奶头,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股自豪和幸福感,泪水再次浸湿了我胸前的皮毛。
这时,丝线般的火药味已经传过来了,只是很快就被新鲜的空气掠夺了。我深知此地不能久留,我若不出去将他们引开,那群恶狗和暴民迟早会发现这个地方的。
我狠下心来拉开一个孩子,它紧咬的乳头像塑胶一样拉得很长,“啪“地一声弹开,传来一阵电击似的尖锐疼痛。我强忍着疼痛拉开一个,另一个又爬过来,刚按住它,另两个又欢快地吮吸起来。
我的爪子同心一样化了。
待它们和着血吸干我的乳汁时,空气中已经有三分之一被火药味污染了。
我将三个小家伙藏好,拖着伤痕累累的乳房和沉重剧痛的身躯,拖着我未出世的第四个孩子,拖着整个赤狐家族传承的重任,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二、
暴雨疯狂地敲打着我的身躯,像是敲打着一个蔫儿的茄子。
我听到我身后传来群狗欢快的叫声和人类猖狂的笑声。
“妈的!终于把它给逼出来了!”
“不对呀,它嘴里没叼着小狐狸?”
“肯定是放洞里了,我带狗回去看看!”
我心一惊,步履猛地一顿。
“不急!逮住大的再说,小的又跑不了——赶紧的!开枪!”
“别开枪!逮活的,完整的狐狸皮更好卖!”
我松了口气,保持着这个速度,一直处于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暴雨冲刷着我身后的血迹,我麻木的四肢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和劳累,只是向前跑着,跑着,告诉自己千万别停,别停。
我不知道逃向哪儿,只想着把他们引开,如果幸运的话,我能在足够远处甩掉他们,然后抄近路回到洞里去。
暴雨天是个好天气,狗的嗅觉灵敏度大大下降,血腥味儿很快就会淹没。如果能够带着孩子们活下来,我就离开这个地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狐狸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赤狐家族留下根,总有一天会再回来的。
美好的前程在我面前如画卷展开,我迈着坚定轻快的步伐,沾满泥泞的狐爪在金黄的画纸上留下朵朵梅花,一朵,两朵,朵朵茂盛;成群的小狐狸从梅花上长出来,一只,两只,只只可爱。
腹中突然一沉,娟娟的热流猛地涌了出来,我大惊,暗叫糟糕。这孩子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个时候要出来!钝痛减慢了我的步伐,我听见后面越来越近的追赶声。
我紧咬着嘴唇,憋着下体,拼尽全力地冲刺着。
“快!它快跑不动了!”
“你看它肚子下是什么东西?”
“啊哈!小狐狸的腿!天助我也,还没生完哩!”
“哈哈哈!这畜生真他妈能跑,这都没追上它!”
“不急不急,强弩之末了,撑不了多久了!”
“啪嗒”一声,腹中的孩子终于不堪负重,掉在地上。暴雨冲刷着它的血渍,也将它无情地拍打到泥土中去。
我的身子顿然一阵轻松,我急忙稳住身形,一个灵敏的急转弯,叼起它就跑。
回头这一瞬间,狗与我只相差不到五步的距离,我甚至闻到了那张大的狗嘴里呼哧出的臭气,它们织成了一张网,只用奋力一甩便能抓住我。
我的步履变得轻盈起来,每一步如同踏在棉花上,仿佛在云端行走。
下体血流如注,仿佛被冲掉了塞子的血管。我感受到血液娟娟流逝着,随之带走的是我越来越少的温度与体力,无尽的虚弱和寒冷从我厚实温暖的皮毛里钻进来,它们从绝望中张大的毛孔中乘虚而入,沁入我的骨髓。我颤抖着,体内五脏六腑搅成一团,冻成了冰。
后面的人和狗紧追不舍。我知道我活不下来了。
暴雨猖狂。我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开始加速起来,拉扯着身体的每一丝肌肉,膨胀着每一个细胞,向着越来越近的终点奔去。雨水冲刷掉我身后的血迹,身后的追赶声像是被扼住喉咙打鸣的鸡,不情愿地、气急败坏地戛然而止。
熟悉的房子出现在面前,我混沌的大脑里闪进片刻清醒的欢愉。
我冲进了那个半开的房门。
村里唯一的猎人抬头惊异地看着我。
三、
在我很小的时候,赤狐家族的长辈们就告诉我,村里有个万恶不赦的猎人,他与我们赤狐家族有着世代的仇恨。
他总是端着一把猎枪,而且枪法极准,不用瞄准就能射下一只大雁——当然,赤狐没有那么蠢——但死在他枪下的赤狐也是不计其数。
他靠打猎为生,是整个森林的天敌,因为赤狐家族格外繁盛,所以他杀的赤狐数量也最多。
他带着村民挖陷阱、设埋伏、掏狐窝,让每个村民冬天都穿上了狐皮,吃上了狐肉,喝上了狐血。他对赤狐极其了解,我们的洞穴再隐蔽,他仍然能找出来。无数的狐崽在他手里丧生,给繁荣昌盛的赤狐家族带来了重击。
赤狐家族的长辈们每次谈起都会拉扯着脸上的皮毛,露出森森的白牙——有时候也会有粉红色的牙龈——愤愤道,这种人迟早要下地狱的。
出生每过多久,我就见到了他。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眉间有一道疤痕,像是被尖锐的爪子划过,下面的眼神犀利老辣。
捕兽夹牢牢地夹住了我的左腿,正当我想学前辈们断腿救命时,他熟练地用一个竹制的口罩类物品控住了我的嘴。
猎人不让你断腿是因为他需要你完整的皮毛。
长辈的警告盘旋在我头顶上,我想起了那些被刮得光秃秃、血淋淋的同伴身体,想起了那撕心裂肺、惊悚至极的尖叫……我挣扎着,腿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和内心的深度恐惧让我瞬间晕厥了过去。
我想,也许,我悲惨的狐生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我醒来时,却是在一团柔软的破布上。受伤的腿被细心地包扎起来。而猎人在一旁的桌子上吃着饭,居然对我露出一抹暧昧不清的笑意来。
同时我脑海里浮现出当我知道自己是只母狐狸后首先想到的词:狐狸精。
啊呸呸呸!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赶紧举起狐爪子在自己狐脸上啪啪扇了两巴掌。
他噗嗤一笑:“你这小狐狸倒是有趣。”
然后他从碗里挑出一块肉,扔在我面前。
我看了看肉,又抬头看了看他,转过头盯着半开的房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意欲何为。
“不是狐狸肉。”
他大笑一声,解释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过身自顾自吃饭,没再理我。
趁这个空挡,我赶紧拖着伤腿以最快的速度逃了出去。臆想中的追赶和枪子儿都没有来临,我回到洞时心脏蹦的跟个兔子似的,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我嘴里跳出来。
我将自己的传奇经历说给狐妈听时,她居然丝毫不感到惊讶。
“又不是头一次了。”狐妈是为数不多对猎人没什么敌意的“异类狐狸”,她说小时候她也被猎人救过。
“其实他心肠不坏,猎杀狐狸是为了控制赤狐的数量,我们没什么天敌,要是让我们自己繁育,整座山早成了赤狐的天下。到时候野兔山鸡全吃完了,我们也活不长。他一般只射杀偷村民鸡的狐狸,繁殖期间会破例,杀一些老的病的。如果哪一个繁殖季赤狐生的太多,他也会来掏狐崽。”
狐妈说,捕兽夹是村民放的,他根本用不着,对他而言,逮只狐狸比那些村民抓家养的鸡还容易。他也从来不扒动物皮,从来没穿过狐皮袄子。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捕杀赤狐的了,说是狐狸皮能运到外地去卖,一张就能顶半个月收入。这才有了扒狐皮的开端。这个时候,还是他挨家挨户地劝,别卖狐皮了,狐狸怕冷。
一个猎人,去劝别人别杀生,简直是笑话。所有村民都在暗地里骂他,说他赚够了皮毛钱,还不允许别人发点财。
“好在,这些村民既不会打枪,又不会找狐狸洞,除了放一些陷阱、狐狸药什么的,没别的法子。所以,能捉到的也就是一些老弱病残。他每天一大早出去巡逻,遇见有赤狐受伤,常常带回家养好伤又送回来。因为怕村民那儿交代不清,所以他也只偷偷地放掉小狐狸。
狐妈笑了笑,温柔地像洞口的阳光:“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他的。”
四、
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群带着猎犬、猎枪、土炮的外地人突然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驻扎在村长家里,从此掀开了赤狐家族悲惨命运的帷幕。
他们毫无节制地射杀着赤狐,不管老的少的残的病的,遇见就杀,杀完就运回村长家,剥皮、取肉,肉分给村民吃,或者拿到市场上去卖;皮毛被一卡车一卡车地拉走,成了贵妇们身上漂亮暖和的高级皮草。
猎犬鼻子很灵,跟着狐狸的膻味找到狐狸洞,放炮,炸死一两只,其他的被火药味儿给熏出来。刚出世没多久的小狐狸莽莽撞撞地冲出来,钻进他们无底洞一般的袋子里。小狐狸皮最好卖,细密柔软,而且没有破损,价钱也最高。
村里的人起初不愿意外地人抢了他们的饭碗,去村长那儿挑事。但临时住在村长家的外地人热情地接待着他们,当即慷慨地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和一堆狐狸皮狐狸肉。村民很快被收买了,乐呵呵地数着钱,吃着肉,披着狐皮成了狼。
猎人和他们进行一场大吵,外地人得知他是个枪法极准的猎人,热情地邀请他入伙,和他们分成。猎人将一口浓痰吐在外地人领头脸上,那人冷冷地扔下一群猎狗:“那你跟它们谈吧。”
猎人从一群恶狗中捡回了一条命,以丢了一只腿的代价杀死了大半的狗。
残疾的猎人去市里举报了这种盗猎的行为,村民和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只有外地人抽着烟悠闲地安慰着村民。
半年后,他拖着那条残腿回来了,彼时赤狐家族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数量,他对着我们居住的山林猛地跪下,如一座山,浑浊的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流出来。
那晚,赤狐此起彼伏的悲鸣响了一夜。猎人从此不再出门。
外地人新买了一群猎犬,买了威力更猛的土炮,买了射程更远的猎枪,继续消灭着剩余的赤狐。
我们四处奔跑,日夜逃命,整个山林充斥这血腥味,不断有同伴倒下,再没能站起来。
三个月后,我成了整座山林最后一头赤狐。
他们想尽了法子想抓住我,但一直没成功。
我灵敏的鼻子能立刻嗅出捕兽夹的铁锈味,我矫健的身躯躲避着满天飞的子弹,我轻快的步伐甩掉了追赶的猎狗,我从来不会在一个洞穴里待超过一天一夜,而且每个洞穴都挖好了几个出路,稍有动静立马逃走。
一个月后,我有孕的身子已经凸显出来了,那些人以为胜券在握,却还是没摸到我一根皮毛。
为这次生产我做了很长的准备,储存野兔,物色洞穴,设计逃生路线。
暴雨后的今天,我迎来了新生,也迎来了死亡。
屋外的狂风嚣张地钻进来,我想告诉猎人,让他救救我洞里的孩子,但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猎人泣不成声,他急匆匆地拿来药箱,想为我止血——但他马上愣住了,药箱像一条死鱼掉在地上。他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把地上的狐崽捡了起来。他当着我未闭的眼,小心翼翼地擦掉它身上的血迹,裹在了温暖的破絮里。
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原来也是老了。
我冷去的身子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头朝向狐山的方向,身后除了湿漉漉的泥泞,已经没有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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