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跨出校门,尚未接触过世俗社会的小姑娘,就如一弯细细的山泉,清澈明亮,毫无杂质,人畜无害。林儿从小在校园里长大,思维也停留在学生阶段。爸爸妈妈一直以校为家,林儿也把校园当成自己的家。给教师办公室搞搞卫生,打打开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林儿一向的习惯。林儿每天在办公大楼穿梭,虽然说厂里并没有分配给他们固定的学习场所, 但既然每天要到这里报到,林儿很自然地把办公大楼当成了自己上班的地儿。没有人提醒,也不用人提醒,林儿觉得自己是个有“眼头活相”的人,应该主动为厂子做点什么。于是她每天早早地起床,趁着别人还没上班之前,就拿着扫帚拖把,把个办公大楼楼上楼下的走廊及楼梯打扫得干干净净。
林儿悄悄地做这件事,生怕被人撞见,连闻子也不敢告诉。办公大楼上班最早的基本上是蒋会计,蒋会计偶尔碰到林儿,只会心一笑,说声:“林姑娘早啊!”倒并不计较什么。有一天早早跑来一个二十三四岁,高高大大的眼镜男,似乎要去技术科找什么资料。眼镜男朝林儿上上下下地扫了好几遍,最后用大拇指按住鼻尖,再把剩下的四个手指当扇子一样扇扇,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撇着嘴说:“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不懂事的囡子头噶!这是你该干的事吗?厂里什么时候安排你的?你拿钱了吗?再说了,你有资格坐办公室吗?”林儿闻言一下就红了脸,低下头,仿佛偷了人家东西,做了贼被现抓一般。她手足无措地把扫帚拖把放回原来的角落,飞也似地跑回三号房间,委屈得满脸都是泪珠。
日子说慢也不慢,眼看着就到九月下旬了,去上海的事情还没有落实。这一天林儿们又在图书室里无所事事地闲聊,猜测着未来的各种可能,忽见许厂长带了一个女的走了进来。林儿一看,却是自己学生时代早就认识却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金菊。金菊技校毕业,本来分在乡下供销社工作,跟住在林儿家隔壁单间的林儿弟弟的班主任熟识,常到学校来串门。林儿向来把老师看成长辈,老师的朋友自然也是自己的长辈,不敢随便造次的。虽然见过几次面,却从来也没说过话。林儿见了金菊,感到好生奇怪,这个人来干什么?
许厂长瓮声瓮气地向大伙介绍:“这是刚从供销社调过来的金菊,原来就学过无线电技术,厂里也打算把她分在电器车间,今后就是你们的同事了。”大伙看看许厂长又看看金菊,不由都乐了:这两人长得还真够互补的!一个凹进去的,一个指定突出来,要是把他俩的五官放一块,不知长出怎样完美的脸蛋来呢!许厂长见大伙都很善意地咧着嘴,也微微笑了笑。大伙顺便又问厂长去上海的时间。厂长说正在安排,已经派上海的供销员在联系实习单位,并实习生的住所。大伙欢呼雀跃,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金菊的家在原种场,离厂三四里路。她工作早,比林儿们年长几岁,看上去成熟许多,也更通世故人情。她步行上下班三四天之后觉得不够方便,便大费周章地向后勤申请,搞到一张单人床,叫林儿闻子一起搬进了三号房间,傍着林儿的床位。然而,这张床只是一个摆设,金菊并不来过夜,毕竟厂里吃饭洗漱都没在家方便。三号房间还跟以前一样地现世安稳,只中午热闹一阵,傍晚下班之后,照样只剩林儿和闻子两个人。
按说,傍晚五六点钟是避峰时间,车间里机器不转,厂子里就显得安静祥和起来。一天,林儿和闻子吃罢晚饭,收拾停当,正打算出门逛街去。忽听厂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两个小姑娘赶紧跑到房门口,倚着栏杆朝厂门口张望,却见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在外边拜天拜地大哭大闹。两侧宿舍楼里的人受到惊动都纷纷跑出来涌向厂门口。二楼走廊如地震般咚咚咚作响,住在里边的荷莹、鑫淼、华良们迅捷地从三号门口擦过,飘到楼下去。林儿和闻子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原也是喜欢热闹的,便也跟着跑出厂去。
只见厂门口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个圈,都踮着脚伸长脖子朝里张望,仿佛一群鸡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脑袋往上提着。林儿扒开人群,低头从人缝中朝里窥视,只见一个胖女人坐在地上哭天抹地,嘴里念念有词,大有农村里死了人,子女亲眷在祠堂大间哭孝的架势。
“格个倒路格死尸!做个断命格厂医!把过期的药倒到伢格门口,把伢辛辛苦苦养大格猪毒毒撒!今朝我还会肯歇得伊唻!叫厂长出来讲灵清,勿赔伢格损失,我要伊全厂死断种!啊呀呀------我格猪啊——呜呜呜——我可怜格猪呀——我养得辛辛苦苦格猪啊——啊,呀呀呀------”
林儿见胖女人肥嘟嘟的脸上没有半点泪珠,只使出泼妇骂街的能事在地上一个劲撒泼。她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天医务室盘点,盘出好些过了期的药片。厂医没有妥善处理,就直接把药品丢进了厂门口的垃圾站里。谁想,门口的居民向来放肆惯了的,只管让鸡鸭鹅狗猪这些牲畜在厂门口乱跑,从来不圈养的。也是活该出事,胖女人家的那头猪也不知啥时候到垃圾站里乱拱,吃到了药片,被毒死在垃圾站里。胖女人见天晚了,想把猪赶进猪圈去,找了半天才发现猪已经被毒死了。
林儿转过头朝垃圾站看去,这才看到垃圾站的缺口处躺了一头半大的白猪,猪旁边红红绿绿的药片散了一地。围观的男男女女弄清了来龙去脉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要我说啊,这头猪死得好!你们这样乱放生肚,迟早三日是要出事情噶。你们看看噶大格厂门口,还有地方好落脚吗?”一个说。
“城郊人忒乱怼!一点王法都没有的!是得好好教训教训!”另一个说。
“再放出来,乱拉屎尿,统统药其完!”有人幸灾乐祸。
“赔啥赔?厂里多少钞票赔掉了!地头蛇!”又一个恨恨地吐了一口。
“哪本书上规定猪不好放到外面的?你们讲不好放就不放啦?”有人反对。
“随便怎么说,药片也不好倒到垃圾桶里去的。”有人似乎想讲道理。
“赔着你过了?钞票是你拿出来的?猪不是你养的不晓得肉痛噶,现成讲白话!”说话的明显是城郊大队的,过来帮衬胖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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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让开,让开!厂长来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林儿果然看到厂长快步过来了。胖女人忽然跳起来,冲上去,胡乱抓住厂长的衣襟一顿推推搡搡:“你们把我的猪毒死了,必须赔我!厂医一定要开除!不开除的话,我要你死!还我的猪!你还我的猪!”厂长毕竟年轻,应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只得无奈地摆摆手说:“你先把手放开,事情好说好说。”
“好说什么呀?厂里要真赔了,城郊人越加要横怼格!这次一定要顶牢,坚决不能赔的!弄惯了,实验厂的人好欺负。”有人唯恐事情不够大,在那里慷慨陈词。林儿、闻子觉得厂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赔也不对不赔也不妥,真是好为难哦。
事情终于无法谈妥,胖女人伙同她的家人把那头死猪从垃圾站抬到厂门正中间,庄严宣告:不答应赔钱,就休想把死猪抬走。胖女人拍脚拍手骂到天黑夜深,才回家吃饭睡觉去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那头死猪在大门口一连放了三四天。胖女人没有再出现,厂里的人似乎也习惯了大门口有头死猪的,没有人再理这件事。林儿看到那头猪的肚子像吹了气一样渐渐鼓起,终于胀成一个球,四条腿直挺挺朝天,皮肤也由白转红,由红转紫,终成黑色。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死猪孤零零躺在雨中淋着,胖女人不再顾惜她的死猪,其他人也不愿意出头。医务室的医生绝口不提此事,感觉与他们无关,是猪自己找死。等到雨过天晴,众人开始捂嘴捂鼻子绕过死猪进进出出。
三四天之后,死猪不见了,门口清爽了,以前在厂门口大摇大摆走动的牲畜似乎也少了许多,至少活猪不在路上乱跑了。林儿不知道厂里最后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到底赔没赔钱,谁吃了亏谁占了便宜。此次死猪事件终于落下帷幕。大家很快将此事忘了,又欣欣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值得庆幸的是,猪终于给人让了道。人战胜了猪,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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