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生活从来都是不容易的。如果你觉得生活容易，那是因为，有人替你承担了很多不容易。你吃的一顿不算丰盛却可口的午餐，其中就包涵了很多汗水。那些汗水有的滴在东北的稻田里，有的落在河南的麦田中，有的被你家乡的菜农随手抹去，有的从自来水公司的员工头上滴下，闯过一道道过滤程序流进你的汤碗。更别提，那双把这些食材变成美食的魔术师的手了。那一根根劳动的手指，化作一根根枕木，承载着你滚滚前行的生活列车。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奶奶是我生活列车的火车头。

        爷爷奶奶这四个字，可以概括我的半个童年。其中奶奶占的比重要大一些。我一生中最早的记忆，有两件事，一是虚岁大我一岁的二姐和邻居家的小女孩上幼儿园去了，我也闹着要去。二是奶奶和父亲要分灶，大人们问我要跟爸妈住一起还是跟爷爷奶奶住一起，奶奶带我的时间长，我说要跟着奶奶。

        从此一直到小学毕业，我跟着爷爷奶奶住在祖屋，也就是老屋。好像整个幼儿园时代，是我生命中的春天，万物生长，绿意满地，我像萌芽的小草或破壳的小鸟，拥有最美好却也最懵懂最模糊的记忆。我依稀记得要踮起脚尖才够得到老屋电灯的开关拉绳的最下端。那之后的记忆就渐渐明朗起来，能记起一些幼儿园期间的事情。

        那时候每天早上我会被奶奶的咳嗽声唤醒，奶奶在用柴草煮粥，生火时的浓烟常常熏出她的眼泪。粥开始翻滚了，奶奶用一个小铝盆装了大半盆，敲下一个鸡蛋搅散盖好，片刻后加上调料，就成了我的早餐。早餐过后奶奶背着我去上学，那时候上学放学，她一天来回四趟，背着我全部的幼儿时光。

        有一天同学嘲笑我，说都是小学生了还让奶奶背着上学，我很不好意思，奶奶背着我的背影自此消失在那段上学路上。那时候我拉灯绳已经不用踮起脚尖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大多数关于小学的记忆，都是在夏天：除了上课，就是跟着大人摘荔枝、摘龙眼，和小伙伴们在田埂上互相追逐，在田沟里残害鱼类，在河里洗去半个下午的炎热。有一次中午我在邻家小巷里写作业，一直分着心和小伙伴说话，奶奶说了我几句。除此以外，我如今想不起在我小学阶段，她有哪一次因为学习上的事责怪我，更不用说动手打了。这种教育方式反而让我学玩兼顾，度过了一个天真烂漫快乐完整的童年。

        那时候夏天的夜晚闲适凉爽，绝不是现在连空调都拯救不了的烧烤模式，而是要么跟着一群熊孩子跑出一身汗回来被奶奶一顿骂，要么吃着冰荔枝或者冰棍，又或者，在邻居老婆婆家门口开老年妇女座谈会。与会期间我俨然是个小领导，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享受有人扇风的待遇。有一回她们好像说到死亡，奶奶故意逗我，说她就要去“钻草”了，我假装要哭起来，奶奶和没多少牙的老婆婆们个个牙都快笑掉一地了。

        夏天感冒是最难受的。奶奶似乎信不过药物，只在睡觉给我加上厚厚一层甚至两层棉被，让我出一身汗。好像是有效果，只是我热得受不了，常常偷偷把手脚伸出被窝。奶奶很警醒，立马就把我出界的手脚拉回被窝。

        开始懂点事的时候，我问奶奶，奶奶你姓什么？只会说闽南语的她发出一个我听不懂的音。这件事就过去了，奶奶的姓氏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但又被我遗忘了。

        上了中学，看到秋季半个校园里的落叶，第一次有种似真似假的愁绪。那时我开始和父母住一起，有一天下大雨，奶奶给我送雨衣，在从老屋到新家的路上摔断了腿骨。奶奶的身体开始变不好，就好像一棵树到了开始落叶的秋天。有几个月时间，她一直在房间里养伤，没出过门。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表达对我的关爱，她会叫我给她冲一包豆奶，同时让我给自己冲一包麦片，配上一些亲戚送来的面包蛋糕。我帮她倒完便盆的时候，看到她在擦眼泪。原来，我回馈她的肯定不到万分之一的关爱，竟能让她感动到落泪。

        上了高一，我把大量时间用在看课外书，学习成绩不再漂亮。对应试教育的憎恨，贯穿着我的整个高中时代。于是跟父亲的关系紧张起来。那个时候的我，有多自负，就有多迷茫。奶奶常常私下里给我五块钱，并叮嘱我要努力学习。有一次我刚好在老屋里吃饼干，父亲得知我考得一塌糊涂后冲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我拿着饼干僵在那里，父亲一把夺过饼干摔在地上。奶奶开始边哭边说自己命苦，子孙没有一个能出人头地。我很难受，无比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认真上课成绩优良的好学生。

        高二年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奶奶住院了。我看到她的病床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心律失常，蔡秀珠。小时候不懂的姓氏，原来如此简单。很多小时候的疑惑早已不复存在，但迷茫的时候反而更多。

        下学期期中考完，我和二姐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父亲说：你奶奶走了。我没说话，开始掉眼泪。二姐也没说话，但我很快听到她的啜泣声。之后那几天里我回想起很多事：小时候到饭点时奶奶喊我吃饭，声闻小半个村子；家里因为没有及时交超生罚款，门上被贴上封条，奶奶拿着伞的手不停颤抖；去邻村大姑家的山路边上有野果，奶奶蹲下摘给我吃……

        奶奶的前半生生活在物质十分匮乏的时代，等到日子好点了，她又从不肯享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不知道她那个年纪的人是怎么反复跟生活压力搏斗最后相互妥协各安天命。我只知道有那么多写在我们教科书里的灾难，是她们真真切切存在于生活中的苦难和艰难。

        我还只是个生活的小学生，我为数不多的自认为不会错的一点领悟就是：永远不要以为就只有你对生活有这么多体会，那也许只是因为你不够了解一部分人，或者有一部分人并没有适当表达的方式或时机。

        到今天，奶奶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年了。在这生死两茫茫的十年间，发生了许多事，让人哭让人笑，让人享受让人煎熬。但我大体上都知足而感恩地活着。我出现在奶奶生命中的最后十七年，而她的身影会烙在我的记忆中，直到我再没有记忆。奶奶对我的关爱不止这十七年，而是一生。她亲手编织了我对亲情的理解、对善良的概念。

        奶奶，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