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不过如同画画、唱歌甚至赌博、犯罪,都只不过是这许多卑微个体寻求自恰的方式罢了。
正文/西铭
多年以前,我还在读高中,学业固然艰辛,但课堂上也有能够放松的时候。我仍然忘不了第一年教我们的语文老师,她三十出头(或许还要年轻些),约莫戴着副眼镜,但并不显老,反而透出一股文艺气质,身子微胖,走路却很轻盈,上课的时候走进教室,带起一阵清风,全班人都满怀期待地望着讲台,老师坦然自若地放下包、拿出课本、打开多媒体,悠悠地说一句:今天,我们讲讲楚国诗人,屈原。
这位女老师满腹才情,课堂讲得栩栩如生,将我们迷得神魂颠倒,连带着语文这门科在年级里也排得很靠前。有时课业不是很紧张,她还给我们映电影,尤其有一部《蓝莓之夜》,火车在沉静的夜幕中飞驰而过的画面令我至今难忘。后来看了更多电影,才知道时常戴着墨镜的王家卫,以及他那在唯美中暧昧、在暧昧中深刻的独特电影语言。
往后两年,换了位陈老师教我们,还兼任班主任。籍她的课,接触了更多古今中外的文学。有一册课本,其中映着一首看似毫不起眼的现代诗,陈老师声情并茂地给我们朗读,还叫大家一起朗读,短短十几行的诗,意思不难懂,语言也很直白,她竟整整讲了两堂课。我那时候是感到费解的,后来才恍然大悟,并且由衷地佩服起这位陈老师来。她讲这首诗,浑身散发着的那种朝气和光芒,让当时尚且懵懂、陷入疲敝题海的我们感到难得的振奋,至今思来都觉美好。
那首诗,是食指的《相信未来》,写于一九六八年,北京。食指原名郭路生,写出《相信未来》的时候,他不过才20岁。写作的背景,想必不用我多说。后来这首诗在青年间流传甚广。
其中有一段: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现在再读,才惊觉这平凡的语句当中显出的宏阔力量。以天为手,以光为笔,以海为墨,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如孩子一般幼稚而执着地写下那摄人心魄的四个字。贫困、悲哀、失望、灰烬、凄凉……《相信未来》之中如此多负面、阴郁的词汇,却没有给人的一丝绝望。
这根笔杆的意义,是在于此吗?
聊了这么多,终于到达今天的主题——便是,“这根笔杆”了。
每年,当暖阳、鸟语和花香为这篇土地带来希望的时候,我就如约对自己所谓的“写作生涯”进行一点略带矫情的复盘。勉强算私人传统罢,即便这传统不过诞生短短三年时间。
三年如梦。
握着这根笔杆,有时感到挥斥方遒,春风得意;有时也慨叹俯仰之间,都化作陈迹,湮灭在碧波万顷的茫然之中。
再坦白点说,真的考虑放弃,至今仍存狐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能正正经经地写好一篇文章,并且这文章不至于死得太快,起码发一点光、散一丝热来。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历天,这么久的时间,无论对谁,恐怕都无法轻易地消去介怀。对于一场远途来说,这三年杯水车薪罢了,但就生命惯性而言,足以固定下来三两个有用的习惯——譬如,在码字中思索便已然成为一种难以察觉的自然而然。
只不过,这根笔杆,在遁入更加广阔的人世之后,却终究在疾风中愈发摇曳,尽显疲态。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重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曾想借由此次重读,将这位文坛泰斗的写作生涯(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生涯”吧)做一番简单的梳理,兴许能获得些微弱的启发。
暂时还是没写出来。所以还是懒惰了。可又能安慰自己:毕竟伟大的人总是出奇的相似,平庸者却各自有各自的平庸,所以不管是哪位知名的前辈,其经历未必对我有参考的意义。
那也没关系了。只要记得巴兰基亚的咖啡馆、阿拉卡塔卡的老宅以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就好。
而且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马尔克斯在这本书中将个人的写作成长经历深刻地镶嵌入宏大的时代背景中,暗杀事件、国家动乱、政权更迭,并从其中逐渐体味到自己手中这根笔杆的分量,继而从简单的自我推及至国家和民族,由此,写作细碎的家长里短,忽然便有了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个世俗的成功写作者的必经之路应该有三条:一则对文字有最原始的兴趣,如饥似渴地搜寻并阅读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偶尔尝试撰写日记、杂文;而后形成专属于自己的写作系统(这系统粗放而简陋、不时还要失灵),读书活动扩展至更多的领域,并有意识地开始关注时事变化、探讨历史教训;第三步,便是个人写作渐次链接到血缘、传统、家国、人本乃至最本源的生命之中,将对外探索转为对内深究的丰沃养料,最终达致自我生命的圆满。
因此,写作不过如同画画、唱歌甚至赌博、犯罪,都只不过是这许多卑微个体寻求自恰的方式罢了。
正基于此,这笔杆摇曳得愈发剧烈之时,才会叫人生出警惕,甚至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想想《肖申克的救赎》之中那个在监狱度过几十年光阴的图书管理员吧。当他最终获准出狱,早已是老态蹒跚、鬓发皆白,肖申克图书馆就是他生命的根基,如今以赦免之名将其从根基处“驱逐”到沧海桑田的现代社会,做着枯燥无味的超市理货工作,可算是茕茕孑立、蓬累而行,无怪乎在旅馆房梁上写下“Brooks was here”(老布到此一游)之后上吊自尽了。
职业的修炼,虽是必须,有时却也难捱。写报告是态度审慎、逻辑缜密,写私人文章则是章法蹒跚、灵感枯竭。
甚至说,我对自己的文字感到厌倦。譬如说生活中见多了某件事务,难以避免会有观感上的疲劳,但要仅限于此就好了,忧虑的是这般“厌倦”早已超出我能掌控的范畴,成为在脑中横冲直撞的奇诡念头,想要驱散,谈何容易。
曾经有人跟我说,你其实不必背负太多的思想包袱,只管写你想写的,其他的,便顺其自然。虽然有时难免自惭形秽,但还是有一点完美主义的症状,总觉得不把在生命如彗星划过的美好瞬间竭尽所能地呈现出来,会产生一种“辜负”的罪感。
也有过担心,怀着过于沉重的心理去从事这样一件“使命”,对自己成长的其他方面是不是会有什么伤害。事实证明,的确有顾此失彼的迹象出现。人生终归无法求得一个圆满,其实生活无数次委婉地告知我这一道理,只是我不愿承认、仍旧紧抓着那一两根稻草不放,同时还可怜巴巴地望着这稻草逐渐断裂(裂纹从中间急急地撕开,发出可怖的“噼啪”声),脚下则是万丈深渊,但见一副狰狞面目,从底部弥漫的黑暗中隐隐暴露出来。
呵,这疲敝、摇曳的笔杆,会继续着这样苦难的命运吗。尚未可知。
诗人食指写出《相信未来》后,下到杏花村插队;再过几年他确诊精神分裂;后来他自称“疯子诗人”。2009年,食指在北京市第三社会福利院接受南方周末的专访。谈及六七十年代和他的创作之时,他对记者说:“其实痛苦是一种财富。诗歌是释放和治疗。我内心的痛苦变为诗了,我特别高兴,特别满足。”
能查到的最新讯息是,2019年7月,食指出席一个诗歌朗诵会,并同北岛一起给在场的孩子们朗诵了那首《相信未来》。
边走边写的
西铭
2020.3.8
其他的:这么快,都两年了。
作者西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温和的理性乐观派,坐标南京,说着自己的话,写着自己的文,走着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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