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文！竹一斋

（一）

“医生，这药苦吗？”
“哈哈哈……男孩子要坚强一点，不苦！”

“妈妈，好苦啊！”
“乖，吃了药明天就好了。”

“来，吃一块冰糖。”
“嗯……”

这大概是二十年前，墨君最常见的对话了。

墨君从小容易感冒咳嗽，所以母亲为此操了不少心。青霉素泛滥的年代里，普通人可以选择的治疗方式并不多。尽管没有对抗生素过敏的体质，但他终究还是变成了这一群体的一员。由于母亲也担心这最终会有太坏的影响，因而，看中医就成了墨君除了逛动物园以外最常见的消遣方式。

对墨君来说，对西医的恐慌主要是在看病的过程中。医生一旦开了针水，就意味着未来几天难免皮肉之苦。中医要好很多，但也不是尽善尽美。看中医就像去做心理治疗，让你肉疼的地方在结尾——心理医生算账的时候，也就是喝中药的时候。

一块冰糖对喝中药的墨君来说尤为重要，重要到就好像幼儿园里的滑梯。幼儿园有什么用，墨君并不清楚，他在乎的是能玩到什么。有一天，墨君洗澡的时候对他妈妈说，“我要读中班。”妈妈诧异，“为什么？”墨君甩了甩头刘海。原因是，他看上了一个只有中班才能玩的玩具，就是一个铁制的透风球体，孩子们坐进去可以转圈呼喊。这个玩具对于那时的墨君来说，至少属于中高级的大型娱乐项目。喝中药能不能治好病，墨君或许不清楚。搞不好，喝了药让墨君害了嘴巴苦的病。如果不是墨君知道一定有颗糖，他估计是不会再喝下黑乎乎的水。他或许一直以为，那块冰糖才是治好感冒咳嗽嘴巴苦的药。

后来，老中医去世了。母亲似乎不信任其他的医生，很少再带墨君去看中医。墨君听说这个消息时也是难过的，不过主要因为再也没有冰糖可吃了。那时的墨君哪里知道什么是死亡。

（二）

“医生，很苦啊。”
“多喝几次就不觉得苦了。”

看病的原因，主要是墨君常常感到很疲惫。平日里，有着忙不完的工作，写不完的报告，还有应当写却写不出来的论文。晚上很晚都睡不着，白天起来了拿起笔，却不知道怎么写出满意的分析。最近，陪伴多年的柯基也因病而去。狗没了，房价、老板、期刊杂志的编辑、低微的工资和不被重视的现实还在。不久前，墨君又收到家里打来的钱。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脸上却臊的不行。每天，墨君没日没夜地努力着，然后不断地失败着。他好像掉在迷宫里找不到方向，心理很慌。

特别焦虑的时候，他会想用这些糟糕的事物换回他的柯基。可正如他自己都能意识到的荒谬，“谁又不想呢？”过去，他信奉尼采，把自己当作太阳，现在却连读尼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努力和失败的恶性循环折磨着他时，墨君被朋友强行拖去找医生。医生抬眼看了看他，振振有词，这病得治。

刚开始，墨君根本不听劝。他觉得自己挺好的，看什么医生。看医生就看了，还被嫌弃有病。医生给出了一个药方，保证每周一次，药到病除。就在类似赌气的情况下，墨君每周准时复诊和吃药。

一开始时，除了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第二次喝时，酸的无法入口。第三次，涩。后来，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墨君莫名地感觉自己好多了，甚至有点爱上这味药。二十年来，墨君第一次觉得医生很靠谱。

药有很多种，但大致是黑乎乎、或酸或苦而令人兴奋。墨君会从舌尖和两侧去感受所有的味道，然后从鼻子呼出有回香的气，最后能从阴沉的天空中让心底有一缕温暖。

唯一异样的是觉得有点用药成瘾，每周必喝。看着医生不怀好意的笑，墨君觉得自己一定会在哪一次喝完药后用力地倒下，狠狠地看着她说，“有……毒……”不过，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墨君可能不会放弃做一个“瘾君子”。医生每周都会神秘兮兮地，挽着墨君的手臂，“带你去个好地方。”墨君从一开始不情不愿，变成现在的兴奋异常。去的时候，会带一本书，一支笔，一沓纸，记录自己的想法。每一次喝药，他担心因为用药过量而结束悲催的一生，所以，要努力地活着。

（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独自喝完咖啡后，墨君回到住所。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打开一个崭新的纸箱。看到的第一个物件就是她最喜欢的《人间失格》。姑娘对这本书总是爱不释手。不久前，她还拉着墨君说说笑笑，然后拉着他看“bongbongbong”的好莱坞片，说太宰冶，听墨君笨拙地模仿着基辛格油腔滑调的样子。

他随手翻着，忽然一呆。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第一次喝咖啡被抓拍下来的窘态。墨君苦得皱起了眉头，引得她哈哈大笑。照片下面留了一句话，生活就像黑咖啡一样，一开始只是苦，慢慢地就有很多种味道了。结尾处还画了一杯咖啡。

想到这，墨君嘴角微微扬起。他听着窗外的海风声，极目远眺却只望得黑漆漆一片，看不到对面的小岛。他又低头看着“咖啡”，想起过去那个老中医，想起他的柯基，想起陪着他的“医生”——那个总是笑靥明媚的姑娘，还有她那该死的太宰冶。

墨君坐在书桌前呆滞着。半夜，他站起身来，走到浴室洗完澡后，穿好衣服躺下。窗外，海风哭了整个下半夜。

那一晚，墨君迷迷糊糊地回到了生病的时候。刚忍不住想开口时，他就觉得嘴巴又咸又苦。但是，墨君从未如此刻般平静，不再担心失败，不再焦虑。他知道，那里有老中医，有他的柯基，还有那个喜欢太宰冶、爱喝咖啡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