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出生时其貌不扬,第一次洗澡,母亲不敢下手,是父亲捧着瘦小的我,给我清洁身体。有时两人推着婴儿车在陶然亭公园散步,每一个孩子看起来都白白胖胖、漂亮可爱,唯独我显得黑瘦干瘪。转了一圈,父亲对母亲感叹道:“我看了一大圈,就咱们家闺女最好看!”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平时我跟母亲住,周末或节假日,会跟着父亲行动。
父亲并不安排什么适合孩子玩的亲子活动,他干什么,就带着我一起干什么。
他去兆龙饭店谈事,让3岁的我在酒店里自由活动。九十年代的酒店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里面有一个工艺品店,专卖工艺品给国外游客。我泡在店里,和漂亮的销售姐姐逗闷子,看各种精美的小玩意儿:景泰蓝的手镯、小鱼、钥匙链……最终目光锁定在一套价值不菲的景泰蓝小编钟上。
我拿定了主义,跑去找爸爸要钱。
“多少钱?”
“500块。”
“给你20块,你自己想办法吧。”
父亲知道工艺品店标价过高,是骗老外的,就给我20块钱让我自己掰着花。其实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我回到店里,和售货小姐软磨硬泡、展开好几轮价格磋商,把售货小姐给逗乐了。她觉得自己和一个3岁孩子讨价还价实在滑稽。编钟没买成,但还是以20元的价格买到一对儿镂空的核桃球(一个镂空的大核桃里依次套两个镂空小核桃x 2)。
我拿着两只核桃球走到父亲谈事的桌子,给他们显摆了一下,就跑到别处去玩。过了不知多久,父亲一行人谈完事起身准备离开,便去寻我。
他发现我坐在一张沙发上,一手抓着个核桃球,另一只手抱着一盒大的不成比例的(类似阿甘正传里的)巧克力,正在狂啃。
“你巧克力哪儿来的?”
“我拿一个核桃跟老外换的……”
“这……”
后来大一点,生活在寄宿学校。学校严禁带零食,否则会被老师狠狠苛责并训斥家长。我看到了商机,跟父亲说我准备在学校里走私小零食,他觉得可行,就陪我一起去上货。贩卖期间被老师抓包两次,都被我糊弄过去,就更加胆大心细。
在教学楼走廊里,经常会有同学尾随我,压低嗓音说,“来…来包薯片……”手脚麻利地塞给我十五块钱。
“下节课间五楼把头儿楼梯间,带书包来。”
父亲出钱帮我进了两次货,后来现金流跟上,开始实现自运营。这样的买卖做了一阵子,也是蛮有趣。
有时候我会想,孩子和父亲的关系,究竟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意义。或者说,人为什么需要父亲。
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需要承认自己的渺小。
因为我们需要承认有一个比自己更高大、更有阅历、更有权威的人,一个高于我们物理体格和思想认知的人,俯视我们的成长。
即使这个人不是真实存在(有很多朋友失去了父亲),或者存在的这个父亲和想象中的父亲差距甚大,当一个人认可父亲这个角色的重要性,就已经建立了对自己和对宇宙最朴素的认知。
父亲的重大意义在于塑造一个人幼年渐成的人格完整性,就像茨威格说的那样,“精神上的提升,内在灵魂上的捕捉力量,只能在那些决定性的岁月里形成。一个早早学会让自己的灵魂充分扩展的人,以后才能将整个世界收入在自己的灵魂当中。”
不管一个父亲是否尽职尽责,都是对一个孩子人生道路决定性的历练。仅就一个人的成长而言。
总有那么一天,人们不得不以某种方式和父亲告别。或是自我挣脱、或是生离死别、或是信任被永久割断、有些东西再无法挽回。
其实在这段关系里,早已注定了分离,父亲陪孩子一起走的路只有两段:第一段,是你在他的屋檐下长大成人,第二段,是当他离开后,你的内心久久不能停息的回响。
当一颗石头被抛向无边隧道的尽头。我们只听到“咚…咚……”的回声,这声音越走越远,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复一日中,逐渐消失不见。
这声音的消失,意味着父亲使命彻底的完成,而你从对他的依赖中挣脱,蜕变成全新、强大的自我。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你也注定成为一个永远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之所以强大,因为你知道:
没有什么人是你生活的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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