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第七十七章 伊于胡底
第七十八章 自反而缩
铁珩仔细整理头冠,又把深衣上的皱褶一一抚平,这才下了马车。
脚刚一沾地,疼痛立时加倍蔓延开来,火一样烧进全身每一条经络。
他身子微晃,石海赶紧扶住了。铁珩吸了口气,低声说:“不妨事。”接过佩刀,昂首朝里面走去。
他紧紧握住了“百战”,刀鞘上的铜环几乎嵌进了手掌里去。青石板铺成的长廊光滑坚硬,他尽量走得脚步坚实,不摇不晃。
足音一步一顿,渐渐咄咄逼人。
院子站了不少前锋营的亲卫军和虞侯,都手持兵刃,盯着他们一行人,紧张地沉寂着,却并没做出什么动作。
铁珩走到那扇关闭的桐木雕花门前,微一点头,石海提起脚来,咣一声就把门踹开了。
铁珩缓步走进,目如冷电,扫了屋子里的众人一眼,把目光停在躺在床上的那个身影上:“我听说嘉平兄重病在身,不便见客,今日特地探病来了!”
屋子里红烛高烧,照得亮堂堂的,汪庆瑞慢慢从床帐的阴影里坐起身来,低声道:“小铁,”只见他面色惨淡,双目全无神采,微敞的衣襟里,露出了胸口裹着厚厚一层的白布带,“你回来啦!”忙指点从人给铁珩拿软椅,端上茶水和点心。
这场景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铁珩微觉诧异,不禁提高了声调,嗓子仍然透着些嘶哑:“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知道!”汪庆瑞皱眉咬牙,好像在强忍痛苦,他的亲兵马上给他身后垫上好几个枕头,让他能坐着说话。
他挥了挥手,房中的人都懂事地退到门外,屋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小铁,我这次是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汪庆瑞低声道,“我们本来约定好,十八日之前大军埋伏在孤云谷,为了保守机密,这次出征一直以练兵为名。谁知行路未半,我就……”他叹息一声,缓缓地解开了那些血迹斑斑的布带,露出一个伤口,正在心脏斜上方,已经过了十几日,仍然十分狰狞,显然当初伤势十分严重。
汪庆瑞叹息道:“这还是亏了我戴着护心宝镜,要不然哪还有机会跟你说话?”
铁珩一直默默地听着,神情有些复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月十二。”汪庆瑞说道。
“满口胡言!”铁珩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我十四日还接到过你的传书,说三日后与我会师!”
汪庆瑞抬头望着他,不无悲意地说道:“那传书,并不是我写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手下有个都虞候,叫章平,早就没了父母,是在前锋军中长大的。他一向寡言少语,最得我的信任,所以我才把两军消息通讯的重任交给了他,谁知道……”他指着胸口的伤,恨意十足,“这也是他的功劳!”
铁珩定定地看着他,无数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一时之间无法确定他话的真伪。
“这一刀几乎叫我命丧黄泉,”汪庆瑞依旧慢慢说道,“我昏迷之前,曾经再三叮嘱前锋军副使,代我率军,务必抓住章平,务必要把消息传给你和小段,却没想到……”他愧疚地低下头,“等我醒来,已是十一月十七,大错业已铸成,什么都太晚了!”
铁珩并不接言,眼中却透着无边肃杀,沉声道:“你又是如何把消息传给我和段苍松的?”
“我的副使派出了两路人马分别报信,每一路里都有一位铁骑的节级,北上寻你去的是张放,向东回莫州是曹兴。”张放和曹兴,此二人确实是铁珩派在前锋军中策应的两名铁骑,“后来,前锋军迎头碰上了西隗的北部军,挡住了我们西去的路,打了几天都打不过去。我又伤重垂危,底下人不知此中的轻重,不得已之下才回兵莫州的。”
“好一个不知此中轻重,”铁珩笑道,眼光如刃,怒锋忽的一闪,“又好一个不得已才回兵!”
汪庆瑞察觉失言,急切道:“我并不是给自己开脱罪愆,小铁你要好好想想,这件事绝非偶然,我觉得我们是掉进一个天大的圈套里去了!”
“的确是个天大的圈套。”铁珩依然笑着,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嘴边的笑意却融不掉眼中的深寒,几乎看得汪庆瑞后背发凉,“如今你的都虞候章平何在?张放和曹兴又在哪里?”
“我为了稳定军心,一直对外称病,这些日子来派人昼夜不停在找章平,如果能找到这个小畜生,就可以证明我之清白!”汪庆瑞咬牙道,“真相大白之后,我要把他碎尸万段!张放,一定是和你们铁骑的一个营汇合了;至于那曹兴,至今莫州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我找人去问过小段,他驻守莫州,并没见到有人来报信,许是北鄢趁机来攻,在路上遭遇上了?”
“小铁,我知道这一切都太过凑巧,可是你仔细想上一想,还是有很多蛛丝马迹可循……”
陈影的风扬营在白石扑了个空,没有遇到西隗的北部军,是因为他们去围堵前锋军了;章平并不知铁骑和前锋军联军作战的全部细节,这就是为什么西隗大军没有埋伏在孤云谷围歼铁骑,而是提前在丘陵地带就动了手,致使自身折损大部分人马;飞来报信的飞羽,翅膀带伤,是不是就是张放所为?一心回莫州求救的曹兴又遭遇了什么,为何现在仍不见人?
铁珩不语,心里渐渐相信了汪庆瑞,否则他有什么必要为了陷害铁骑,往心口上这么使劲捅上一刀?他要是真心想害铁骑,他们又怎么会侥幸不死?即使是火攻之后,也有无数截杀的机会,只要派出几千人,现在哪里还有他们的命在?
如果不是汪庆瑞,那罪魁祸首又会是谁?
他第一次觉得知道得越多,越难以看清这件事情的真相,眼前迷雾无边无际,看不到头。
铁珩只觉一阵气促,忍不住咳了起来,他一时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阳春镇外的雪野里,冰凉彻骨的雪铺天盖地,而他要眼睁睁,看着最珍惜和不舍的一切,就在他的眼前一一化成灰烬。
“小铁……”汪庆瑞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恨……”
“你知道?”铁珩打断了他的话,唇上带着血,眼中有种无法掩饰的尖锐,一字一顿说道,“铁骑成军三年以来,历次大战小战从无败绩。三年中,八百零五人,伤亡不到十人!”
他的双目也似乎映了血光,红得发沉:“而这一战之后,活着的只剩不到三百!我的兵把性命交给我,我却没有给他们守住!”他嘴唇颤抖着,泪水忽的就漫了出来,“他们有的刚刚成家,有的刚刚当了父亲……就因为这些扯不清的烂事,我的兵……我的兄弟们就白白丢了性命……再也……回不来了……”
他竭力想忍住泪水,胸中却充满无边的悲恸,那多日来被死死压制住的伤心与痛悔,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撞着他的伤口,发出血肉厮磨的剧痛,终于鲜血淋漓地爆发出来。
铁珩疼得伏在桌子上,再也直不起身来,淡青的深衣上迅速晕出了一朵血花。
“大夫,大夫!”汪庆瑞急得大叫。
一片混乱中,身穿黑袍的狄声默然出现,稳如定海神针,先按住了铁珩的伤口,手再一动,几支银针已经隔着衣服扎在穴位上。
狄声回头看着慌忙跑来的前锋军军医,目光如刀,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铁珩闭着眼坐在椅子上,无声无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小铁,”汪庆瑞也掉了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可现在真相未明,你得好好保重身体,咱哥俩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能告慰英灵。”
铁珩吸了吸鼻子,伸袖擦去泪水,语声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来:“汪哥,你既然伤得这么重,恐怕不能理事,旗牌令箭就先交给我吧。”
汪庆瑞额头上青筋迸现,半天才点了点头:“好!给你!你现在还肯叫我一声汪哥,我已经知足了。”
屋子里的几个虞侯闻言一起喊道:“大帅!”
“住口!”汪庆瑞举起一只手止住他们,“把前锋军的旗牌和令箭,全都交给铁使相!”他转过来低声对着铁珩说,“卓如,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以后会知道,我真的没有丝毫害铁骑之心。”
铁珩看着石海接过了旗牌令箭,才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汪哥,对不住了,我现在谁也不敢信。”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汪庆瑞的兵权易了手。
厚实的桐木门外,前锋军的亲卫和虞侯依然站在原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手都按在自己刀剑上,气氛更加紧张。
铁珩扶着石海的肩膀,晃晃悠悠从庭中经过,目不斜视,完全将这一众人等视为无物。
他现在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走路上,从门口到马车短短的一段,变得比登天还难,冷汗不停地流,几乎把衣服都浸透了。
最后几步几乎是被石海抱着,才勉强上了车。
狄声的脸色自然已经黑得不能看了,铁珩还是顶着他的目光,拉住石海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石海听了全身一震,懵在车前半天没有动,许久才问道:“大……大人,真的要我去……干这个?”
月光下,铁珩眉目雪白而冰冷,神色凛然:“真的,你现在带上人马上就去办这件事,十万火急!不用担心我回不了铁骑大营,这不还有狄先生跟着吗?”
马车轻轻摇晃着,向莫州东北角驶去。
狄声一边给铁珩重新敷药,一边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你这病当初是怎么来的,你自己最清楚,最忌受凉,更怕失血,你这次倒好,既受凉又失血!”他叹息一声,居然破天荒跟他推心置腹起来,“卓如啊,你的寒疾不是小症候,不是中了风邪,扛上些日子自己就好了。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爱惜身体,今后不是全身瘫痪,就是个死呀!”
铁珩不说话,只是对他讨好地笑了笑。
狄声脸又板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吓唬你?”
铁珩十分想点头,却哪里敢,微笑着说:“哪能呢,先生都是为了我好。”
铁骑大营中,一切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又有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不足一月间,人事已经全非。众人与留守的李立清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悲喜。
他的房间已经有人提前准备好了,燎炉里霜炭烧得火热,被褥间也被汤婆子暖过,触手生温。他服了药,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体像死过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活跃,一连串疑问跌进没有尽头的黑洞里,怎么也找不出个头绪。
总有微弱的水声穿越黑夜在耳边响起,哗啦啦的,像山泉一样轻柔。
这,大概就是幻觉中人血的声音吧。
他再也躺不住了,支起身子喊道:“石海!”才想起石海被他派出去做事了。
闻声进门的是李立清,铁珩喜道:“立清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赶紧磨墨,有好多重要的信要写。”
李立清见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里却像燃着两簇火,亮得吓人,忽然就想起了“油尽灯枯”这四个字,心里打了一个突,正要开口苦劝。
“别说了,”铁珩却一摆手,“人家早已出招,我们不接招行吗?”
一句话说得李立清没了话,只好借着给水盂添水的机会出了门,他一把拽住守在门口的石嫂:“快,想办法赶紧把小朗叫回来。”
岳朗回来得比较急,刚脱掉一身甲胄,还带着满脸的征尘。
铁珩正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和李立清一起斟酌写给景帝奏疏的词句。岳朗进门也不说话,去床边取了件厚衣服给铁珩披在身上,然后静静地站在椅子后,手放上他的肩膀。
他知道此时任何劝慰都无用,但他也不舍得离他太远。
铁珩回头冲他笑笑,在那只手上握了一握,一切自然而然,如同花瓣落下枝头,或是微风吹过灯焰。
屋中只剩下铜漏那规律的水滴响,一声一声催动长夜,终于那些词句一一敲定,铁珩抬起头:“我觉得,不要用墨来誊,还是用血比较触目一点。”他向岳朗伸出手,“你带的那些刀呢,借一把我用用。”
岳朗手腕微转,指间已经多了一柄小巧的弯刀:“你已经失了不少血,还是用我的吧,不见得人家看见纸上红红的,还能分得出这血到底是谁的。”
李立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这些天也累得不行,我来!”
岳朗就笑:“李叔,你还想从我手里,把刀子抢走不成?”
他们两个正一本正经地争着刀子,铁珩伏在桌案上咳了几声:“叫老姚去杀只鸡,把鸡血拿一碗来!鸡肉炖汤,我也有点饿了。”
李立清赶紧出去安排杀鸡炖汤了,岳朗怪好笑地看着铁珩:“我这回才真是服了,要修炼到你这种坏得精华内敛的地步,我还欠着好大的火候呢。”
“岂止是这些,我还……”铁珩跟他耳语了几句。
岳朗顿时睁大眼睛:“不是吧?难道事情真到了这个田地?”
“也许还没有,”铁珩疲惫地闭上眼,头痛欲裂,“可是我哪敢再去赌?”
“哥,我觉得才几天不见,你就变了。”岳朗帮他轻轻揉着太阳穴,“以前你绝对不会叫李叔去拿一碗鸡血来充数的。”
“以前是我太过颟顸,头脑简单,目下无尘……所以既害人又害己,以后再也不会了。 ”铁珩喟叹一声,“抄好了奏章,最好能叫赵四厢陪着立清一起送到汴京去,他父亲是平章事,尚不至投书无门……”他想了想又嘱咐道,“你手上有一百五十名铁骑,分出五十人来,叫齐景带着,明天去接管前锋军。”
岳朗忽然一手揽住他后背,一手抄在他腿弯下面,微一用劲就把他抱了起来。
铁珩不禁一惊:“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抱你上床去睡觉。”岳朗神定气闲往床边走,“别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
他把铁珩轻轻放在床上,按到了被子里,又不由分说帮他脱去外衣和鞋袜:“哥,你现在重伤在身,打也打不过我,我就算灌你喝药,你也没劲反抗,所以还是乖乖听话吧。”说着居然在他头上拍了拍。
铁珩多少被他气得笑出来:“灌我吃药?我借你个胆子!”
岳朗哼了一声,笑容也带上了些许的挑衅:“你真觉得我不敢?你等着!”转身就出了门。
本章回名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自反,是反躬自问;缩,就是直,横直的直。意思就是反躬自问而觉得正义在我这一边,即使面对千万人,我也勇往直前。
(用缩来代表正义,我也觉得特别别扭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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