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26层。每个工作日的早上八九点,搭电梯于我来说都是难熬的经历。电梯从26层开始,以每隔一两层就停下来一次的频率下行。虽说在空间上是垂直的,但是这一段停停走走的路程时常让我感到疲惫,像是自己走了很久的路。这种难熬的焦灼感也出现在另一种情境下,那就是每天晚上我刷牙的时候。小时候我的牙很糟糕,因为我喜欢含着水果糖睡觉。我生了四五颗蛀牙,并在看牙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我害怕了十几年的牙医。牙医对我说,要认真刷牙,要刷够三分钟。所以我将认真刷牙的习惯保持了十几年。我一旦养成了某个习惯,就不太可能再改掉。我从没计算过每日我在刷牙上花了多少时间,但是我非常确定肯定不止六分钟。刷牙的那几分钟的难熬程度,与电梯一停一顿地从26层下到1层的难熬程度是差不多的。后来我养成了另外一个无法改掉的习惯,那就是在洗澡的时候将牙膏和牙刷带进淋浴间,刷牙的同时打开莲蓬头。这让我感到刷牙的那几分钟不再那么漫长,因为我有事可做,那便是去感受热水淋在我背上的热度。
说到底,我所害怕的,就是那无事可做,又非经历不可的几分钟。
这栋楼一共27层。我在26层住了小半年,从没上去过27层,却有两次从26层走到了1层。一次是因为电梯故障,一次是因为下楼的时候我刚好想抽烟。于是我沿着楼梯井走下去,楼梯井里有分类的垃圾桶和坏掉的自行车。走到1层时一根烟刚好抽完。我把烟蒂扔在脚下,踩灭了它,没有扔进拐角的垃圾桶。走到楼外,外面的天气很好,我跟保安大叔打了个招呼。他戴眼镜,很瘦。
今天在1层值班的还是那个戴眼镜的瘦瘦的保安,只要他在,门禁就通常是打开的,人们不用刷卡就能进到楼里来。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经常这么想,也许有小偷会进来的。眼镜保安有一个同事,另一个保安,两人的身材与年纪都相差无几,每日轮番值班。我在心里把他们称作眼镜保安和不近视的保安。有一次我对不近视的保安说,门禁应该随时关闭,这才是对住户负责的做法。他哈哈笑了一声,说,没关系的,这一栋楼的人我都认识,陌生人进来了我会盘问他们的,像你,你住26层是吧?我狐疑地看了不近视的保安一眼,没说话。
我路过那个戴眼镜的保安,也没说话——我从未跟他说过话。电梯前只有一个人,一个棕色头发的外国男人。我想他肯定是住在27层的,因为27层有一个青年旅社,除此之外,这栋楼的居民都是本国人。一部电梯下到了11层,另一部电梯下到了18层。我开始希望有另一个人能加入我和他,这样我就不必同一个陌生人同处一个狭小空间里,直到我在26层下电梯。数字11变成数字4的时候另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向戴眼镜的保安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走到了电梯门前。太好了,我在心里想,希望他要去的楼层稍微高一点。
数字4便成了数字1,我第一个走进电梯摁下了26。外国男人果然是去27层,而第二个男人摁了6。这也就是说,我要同这个住在27层的陌生男人同处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从6层到26层。这20层的上行时间,该是有多难熬啊。我不能逃出去,无事可做,还必须忍受身边一米多开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电梯开始上升,我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出iPod开始摆弄。今天的天气很晴很暖,就像我为了抽烟而走到1层那天的天气一样。早先离开这栋楼的时候我特意挑出了一张欢快的专辑来听,以搭配这晴朗的天气。我挑选的是Vampire Weekend的同名专辑,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播放到了最后一首歌,《The Kids don't Stand a Chance》。陌生人的包围让我心情烦躁,摆弄iPod也不能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孩子们一点机会都没有,我默默地将歌名转成了中文,想着,我也没有机会从电梯里逃出去呀,我可不想爬26层楼梯。摆弄iPod的行为必须继续下去,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做啥,我还可以借此低着头,不必与电梯里的两个陌生人有眼神交汇。我切掉专辑最后一首歌的时候它还剩下27秒,又是27。然后电梯门打开,6层到了,第二个男人走了出去,我摁下了随机播放。好了,我想,真正难熬的时间到了。我决定专心听歌,这样我就可以假装只有我一个人在电梯里。无论随机到哪一首。
电梯继续上升。在电梯的四角中,我与他呈对角线站立。低头盯着电梯地板的时候我只能看到他的小腿和鞋子,一双棕色的登山靴。耳机中的音乐声一开始很小,接着渐渐大声,是一个冰岛乐队,唱着我听不懂的冰岛语。数字26、登山靴、冰岛,我默念着这三个词语,在心里寻找着这三者之间隐秘的联系,试着用它们编出一个故事来。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玩的游戏,找出几个不想关的东西,随意联想,编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在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用这个游戏打发了不少时间。
那支冰岛乐队是一支知名的后摇乐队。那么,一支26个人的乐队一起去冰岛登山,他们在雷克雅未克的一间大型商场门口停下来,每个人都去为自己买了一双登山靴。不行,这个故事太简单了,而雷克雅未克这个地名的出现显得非常刻意。事实上雷克雅未克是我唯一知晓的冰岛城市名。
那么游戏继续吧。26个冰岛人穿着同样的登山靴拥挤在同一部电梯里。这个句子非常简洁,想象起来也是很滑稽的一幅画面,也许我可以继续编一些发生在这26个人之间的故事。只是,一部电梯真的能装下26个人吗?我记得客用电梯的承重大约在1000kg左右,26个人的话,那么每人平均就只有38.46kg(我掏出手机计算了一下)。太轻了,不可能是成年人。那么,26个冰岛男孩穿着同样的登山靴拥挤在同一部电梯里,他们可能是童子军。冰岛的小孩会参加童子军吗?童子军训练营里出现一部电梯似乎也不太合理。我烦躁地甩头,电梯已经上升到25层。漫长的沉默和尴尬终于快要结束了,我还在想着虚构中的童子军训练营。
电梯停在了26层。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向那个27层的青旅住客搭话了。Do you come from Iceland?我问道,耳边又飘过一句听不懂的冰岛语。没有听见回答,我想也许是我戴着耳机没有听见。我摘下了耳机抬起头,看到那个陌生男人仍然站在我的对角线处,塞着耳机摆弄着手机。
电梯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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