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秋叶还是有一壶酒,却不再足以慰风尘。
当烈酒的辛辣熨帖喉舌,被呛出的清泪又一次风干在左眼角的时候,洛姑娘便会想起数年前的那来自西域的波斯猫。
这样呼一个男人的确不大合适,可他像极了,真的像极了。
白兜帽,鸳鸯眼,还有只小巧的银铃,随便一动弹,那银丝缠就的精致就会随着身形而晃起来。恍如大漠中一汪冽而澈的月牙泉,在苍茫黄沙间,突然润了人眼。
那铃铛本是空的——杀手在外,讲的是不留声不留形,带只有声响的银铃实在太过不妥,怕是会生生露了目标,便只有空壳,内里无物。可既然这物什早就属了秋叶,银子又质软,不怎么难动,她便把铃铛撬开了些,硬塞了两颗不知从谁那儿摸来的红豆进去,这才再给合上了缝隙。银铃缀在腕子上从此作响,叮铃铃,叮铃铃,莫名的有趣儿。
秋叶右眼上的布依然覆着,手心中的银铃依然攥着,一杆青竹棍,棍上依然可耳闻风落有声。
洛姑娘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松松垮垮甩着棍子,在错落的屋脊上,借着酒和醉意,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活像因偷吃了不知谁家的酒糟而烂醉在酒缸边,被人家发现,用木杆子硬给抽醒了的醉兮兮的猫——本就不怎么油光水滑的毛儿,就又有一撮被抽得一旋落了地,这盲了只眼的野猫也不嚎,蹑着步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蹿上了屋脊。
仅剩的一只眼,却出奇的有神。
酒葫芦上的绳儿被拎得早已有些发污,勉强还看得出原本的颜色。手拎的地方,绕着葫芦腰三圈的红绳脏了半截子,秋叶却死活舍不得换。
“秋叶妹子,还惦记着那波斯猫儿呢?”
洛秋叶没吱声,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并不圆的月亮,许久才含含糊糊应了一句:“啊,是啊。”
那眼神早就被烈酒浸醉了,却因月光澄澈而渐渐清亮了些。
“君山女流氓也有惦记的人咯,还惦记了这么久,不容易不容易……来,酒给师兄喝点?”
“啧,老流氓。”
洛姑娘还不忘啐了一口,才舍得把酒葫芦递出去。手间青竹棍在屋脊上随手一戳,戳掉了人房檐上一片瓦。夜里本就安静,落地一砸,声音显得大,还响得脆脆的。
酒葫芦腰上的绳儿,坠了个琉璃坠子。
“小流氓都长成大美人儿了,还舍不得给我这老流氓喝口酒。”
酒液就顺着葫芦光滑的外壁淌了点下来,把绳子给打湿了点儿,润了那琉璃坠子上阴刻的波斯文。
刻的到底是什么,秋叶不太清楚——她压根儿就看不明白。只是记着那好看的西域男子有这么个中原名儿,陆越陵,一个无关风花雪月的名字。这种名字普通得不得了,扔人堆里寻不见的。约摸这刻的是越陵的本名……或者波斯文刻下的神秘庇护,也不一定。
——谁知道呢。
葫芦里的酒尽了,青竹棍却还迟迟未能点开君山桃花。眯着醉眼,秋叶虚虚倚在檐角望了望月落的那地儿——是西边吧,应该没错的。
天边落月晚,四季轮回转。
陆越陵口中的官话总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西域腔,可意外的并不难听,带着奇异的韵律。大漠黄沙淘洗出的嗓音,恍如烈酒,不慎滴落在弯刀烁着寒芒的刃上,酒花霎时从中纵裂,血槽便引出一滴清冽醇厚,映碎万里月光。
当月光浮在一蓝一黄的眸子里,看得出如霜似霰,危险而温润。
不得不说,时日隔的有那么一点点久,可那银丝缠就的铃铛,却再次一响入梦。
呐,西域的……
老娘看上你了。
如今,你是回了西域呢,还是留在中原继续做生意呢——
“拿人钱财,取人性命。”
当带着些许生涩的官话从陆越陵口中道出的时候,却怎么也不像个杀手。那双颜色相异的眸子,轻轻一眯便笑了起来,同西域口音相衬得恰到好处。他的生意,来来回回,似也只有这么一件。
秋叶听进去了,听得三分懵七分懂,也就应他点点头,把酒葫芦的塞子给塞上,抬手擦了擦红艳如血的唇边残余下的酒液:“那地儿挺偏……你大老远来,也不识得道,我带你去好了。”
顺便,到那弄壶酒呗。
越陵开始只是向秋叶问了个地名——一个不算远、但他并不熟悉的地名。
丐帮的姑娘一天到晚不是走街就是串巷,消息灵通不说,对各方路途更是熟悉得很。
架不住洛秋叶心眼儿好嘴巴也快,本来比比划划说了向东多少多少里再往哪边拐,又觉得实是不太好寻。本地人逢上个不常出门的都寻不见,别提这异乡来的了。秋叶就多嘴,偏去问了一句这波斯猫儿到底是做什么的——陆越陵便说,做生意。
是何生意?
方知是替人取命的生意。
取何人性命?
越陵就又笑了,笑里带那么一点儿的邪气。
他说,他也不知道。有名,有地,有银,便接下这桩生意。
乱世江湖,杀手不在少数,秋叶对此心知肚明。在这道上,她算不得是什么坏人,却也不是个完全的好人。三江五湖,九州八面,一杆青竹棍随她行遍了太多地方,手心、棍上,也都是带血负命的。何况,世事纷争,正邪难辨,保得生路已是不易,谁还有多出的几分余力,去管它善恶与否。
陆越陵话不多,大概是因为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所致,便也不太愿意说——但这不妨碍他能听得懂。
虽然话不多,但越陵绝不会吝惜好看的笑容。
打小就四处随着师父师兄四处游逛的秋叶知道挺多有意思的事儿——上至哪片地界哪家的酒酿得好,下至城边小林子里边逮得到野兔。
越陵就听着,偶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就会笑——这西域男子,一笑,竟好看得有点过分。
“诶,你们呐,是怎么个拿报酬法儿?”
“事前三成,事成七成。”
拿人钱财,取人性命。
陆越陵原本并没有打算告诉洛秋叶自己姓甚名谁——虽然,他本名也确乎不是这个。一个杀手独身在外,再讲这么多已是禁忌。
“给你说啊,你从这片林子穿过去,再向南走上七八里路,就到了。”
“谢过,姑娘。”
“对了,林子里指不定哪儿就窜出来几个强盗什么的,你小心点。你这身手,哎,他们近不了你,就是特突然,吓人。”
“会的。”越陵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一把弯刀上解下一颗琉璃坠子递到了洛秋叶手里,“这个,送给姑娘。”
聊表谢意,虽然不大值钱。
其实越陵在中原接生意的次数不算少了,但之前从未见过秋叶这样的姑娘。寻路的话,单凭接生意时人家给的粗糙的地图似乎大多时候是不行,甚至有时候更会出差错——问路便成了很要紧的事情。
往往很少会有谁乐意给这么一个杀手指路,何况,越陵的衣着也确实和中原人有异——岂止是有异,该说是差异甚大。
哪怕是波斯猫,也是知恩图报的。
“这个……不太好吧?”
洛秋叶眨巴眨巴褐色的眼睛,借着不甚清朗的月色看了看那颗坠子。
越陵就笑了:“不值钱,姑娘,收下吧。”
生涩的官话,却毫不难听。
“那我就……不客气了?”
越陵点点头,颜色相异的眸中似是存有温润月光。
秋叶就目送越陵走进那片夜里看上去挺阴森的林子里,一点一点走远了,直到显眼的白兜帽也看不太清。
洛姑娘依稀记得那林子里有匪盗之类的,可具体在哪儿也记不太清。虽然,此夜月不黑风也不高,西域来的杀手想必身手也不会太差……可就是觉得这西域来的波斯猫儿怕是没走过这种路,确实有点让人不太放心。
夜里也是无聊,能沽酒的地儿这么晚也不会开着。
秋叶就当真跟着那模模糊糊依稀可辨的白兜帽背影,一个闪身,踩着轻功跳上了一棵挺结实的树。
陆越陵半路停了步子,把白兜帽换作了黑的——可这黑兜帽的身影在夜里更难看清,还真是挺考验洛秋叶的眼神儿。
秋叶踩着轻功,一路算跳着算看着,轻巧的像只悄无声息的野猫似的,一直就跟在越陵后面。中途,越陵感觉总有人便好几次回头,秋叶赶紧扯了扯树枝,把自己遮起来——活像躲猫猫的孩童。
越陵突然觉得脚下踩上了什么东西——被踩了的麻绳骤然向上一抽,虽然没把反应极快的越陵绊倒,也是把他吓了一跳。
吹毛断发的弯刀,在越陵手起刀落之下,麻绳弹刃瞬间应声断开。
糟了,果然是有匪盗——洛秋叶对这一带虽说是闭着眼睛都能摸清各条大街小巷,可从未晚上一个人独自穿过这片树林。洛姑娘心底里暗惊一句“不好”,手中青竹棍一点足以支撑自己体重的粗糙树枝,借力便跳了下去。
青绿的竹棍似是还带着竹林间澄明的灵气,竹棍一头出手稳狠,闷声便击中一人后脑,那人应声倒地。另一头在手心借着挟风带雷之势便送了出去,精准地着中了另一蟊贼的后背。秋叶咬牙,手腕上一施力,便又在刀口划上越陵后颈之前从那人胸口给捅出个透心。连招连出抬腿一脚,踢落半死之人手中不知名的刀,铁刀在半空划出个笨拙的弧线,一头扎进地里,洛姑娘便反手去抽自个儿的青竹棍。
竹棍一头似是被骨肉卡了下,一抽,偏未能抽出来。秋叶差点慌了神儿——自己在明处,并未估摸的清数目有几的匪盗在暗处,若是单挑,身手虽绝对高过蟊贼不知多少,但此时,谁知成群行动的匪盗有几人?洛秋叶眼里晃过陆越陵手中双刀折出的暗光,和光下呼出的惨叫,便抬脚借力狠狠踹了一脚已经没几口气的人,手上一用劲儿,硬生生把青竹棍抽了出来。
浓烈的血腥气,似是能点开君山山头万重桃花。
还没来得及转身,秋叶只觉身旁并不灵巧地过了个人,抬肘间狠顶上了那人心口,不料此人手中竟有什么暗器,本是冲着秋叶心口来的锐物,被这么一顶,偏生擦过了秋叶的右眼——不致命,但疼痛钻心。
洛姑娘闭着右眼,忍痛反手有将染了血的竹棍狠狠送进了那人小腹,硬是把人像钉钉一般死钉在了林间地上。朽叶覆土,浓腥气并着流出的肠肚,污开黑黏一片。
四周似是安静了吧,只剩下还没死透的人渐渐低下去的哀嚎和喘气的声音。
这才松了口气。
“姑娘,姑娘?”
陆越陵用最快的速度把一双舔过血的弯刀铮然收回,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引得这丐帮姑娘一声不大的惨叫,只能扶着秋叶的肩,借着几乎透不过密密匝匝枝叶的昏暗月光,细细看了看她的脸。
似是有一股暗色,粘稠的,从右眼眶淌出,又执拗地顺着洛姑娘的脸颊流下。
“咳,我没事儿……你不用管我,我自找的。”
秋叶闭着眼,抬指抹了一下从眼眶淌出的粘稠,忍痛艰难地冲越陵笑了笑,那笑容艰涩至极——单是手指受些皮外伤都疼至钻心,更何况,是一只眼睛。
越陵波斯猫般的异色双眸粗糙地打量了打量四周,十二尺以内,除却枝叶颤动,似再无什么其他动静。
来自神秘而遥远的圣教,有一门绝学——朝圣言。
洛姑娘不知道这西域男子究竟念念叨叨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只知道那似是波斯语的言辞莫名好听。
“也许保不住姑娘的眼睛了,但能止止血……也好……”越陵一边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合适,一边出口的吐字说的很慢,“应该……不痛了?”
常年使双刀的杀手,指腹覆着不薄的茧子。越陵用拇指指腹细细替秋叶抹掉颊上已经近乎干透的血迹,秋叶睁开仅剩的左眼,视线渐渐清明起来——却总归是少了一边的眸儿,终究不太辨得清远近距离。
“谢谢你啊……”
秋叶低着头念叨了一句谢意。
“那我……背姑娘出去吧?”
“不不不,我又没残又没全瞎的……”
陆越陵没细听洛秋叶到底说了些什么,便在她面前背对着她,矮下了身子。
“上来吧。”
洛姑娘这回没再多去拒绝了——大概是西域人和中原人表达方式不太一样?也不一定。
“嗳……话说你们那边有什么好玩的?”
“映月湖,往生涧,思浑河,三生树,天鹅坪,祈圣台……”
西域男子说的如数家珍。
“我还以为,咳,以为你们那儿只有沙子呢……”
秋叶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沙子,嗯。有的,很多。”
洛姑娘从越陵背上跳了下来:“好啦,到了。”
陆越陵抿唇,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递给秋叶一只银丝缠成的小巧铃铛。
“师父,留给我。说这个,护人平安。”
“诶,你也有师父啊——别别别,这可怎么好,我拿你这么多东西……丐帮又不是穷得没……”
没等秋叶话说完,越陵就把那带着细绳儿的小小铃铛给她挂在了左手腕上。然后越陵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虽是一言未发,可那双波斯猫般的眸儿里歉意至极。
“下次,来此地,看洛姑娘。”
“诶?你怎么知道我……”
越陵笑眯眯地指了指秋叶的那只酒葫芦,刻着个好看的“洛”,旁边紧挨着刻了片叶子。
洛姑娘这才发现天边月色朗了些。
“那……下次来了的话我请你喝酒啊。”
西域男子点了点头,转身走出几步,似是又回头看了秋叶一眼。
下次……又是个什么时候呢?
洛姑娘便也朝越陵挥了挥手。
不料,那挥手却成了最后的道别。
初夏夜里,檐上的夜风虽说不怎么吹得醒酒,但小风带着点儿凉意,还是蛮舒爽的。
半醉的秋叶就把手里的酒葫芦抛高又接住,绳儿挂在指间再绕那么一圈。
呀!没拎住绳儿!
洛姑娘一个激灵,纵身就从房檐上跃了下去,挂在腰间的银丝铃铛随之清越地作响,可就算再快,也赶不上剩了大半壶酒的葫芦。
酒葫芦掉在地上,摔开了塞子,清亮的酒液就从中淌出来,酒香霎时四溢,浓烈得难以化开的香气,此刻却像极了五谷杂粮中久久淀下的眼泪。
琉璃坠子应声碎了,碎在从葫芦口流出的酒里。
秋叶抿了抿唇,覆了薄茧的手指从酒液里把碎裂的坠子大大小小的碎块捡起来,尽数放在左手心里。洛姑娘下意识攥紧了手心,细小却锋利碎片和断口,把左手心硬生生刻出了血。
残存的酒液也就借此浸了伤处,疼得微微钻心。
“秋叶妹子?”
洛秋叶蹲坐在不矮的墙头,像被大雨浇透了的、无家可归的野猫。
苏逢柯这回开口却难得正经:“你惦记的那波斯猫儿,死了。”
洛秋叶像突然被烙铁烫了一般猛的抬头看了一眼师兄,愣了一下神儿又把苏逢柯推了一把:“老流氓,你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吧?瞎扯的都是什么不吉利的?快快快,呸了呸了啊。”
逢柯倒没被这么一推就掉下去,挠挠头,摊开手,粗糙的掌心里安稳地躺着一颗琉璃坠子,已经被暖得与体温温度相近。
“前一阵子,有个同门……忘了是谁了,说在哪儿的林道上看见死了个西域的……好端端一张脸都给划花了,好看难看又看不清楚。他就在死人身上摸了,没摸出来什么值钱玩意……碎银拿去花了,一对弯刀拿去当了,换酒喝了。就剩下刀柄上挂着的这坠子,说是不值几个钱,就是挺好看,也没个啥用,给我玩玩。我怎么瞧着眼熟,像你手里老捏着玩儿的,就给你拿回来了。”
秋叶瞬间觉得眼前一阵虚花,定神才敢把逢柯手里的坠子看了看——心里突然就像被尖刀硬给挖掉了一大块,一开始还是木的,紧接着的就该是剔骨剜髓的疼了。
是了,是一对,没错。
陆越陵确乎是有两把弯刀,一把后面坠着一颗。
洛姑娘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行了,别说了……老娘知道了。”
苏逢柯就在洛秋叶肩上拍了一把:“成,那我这老流氓——也就不烦你了。”
秋叶有点晃神,眼睛里是呆的,朦朦胧胧那样子:“老流氓,你说,天下最有名的杀手,岂不是最失败的杀手吗?”
“哎——也许是吧。想什么有的没的呢?”苏逢柯嘴里说着走,却也没走。丐帮的男子没那么讲究,意思意思抖抖灰,随随便便在洛秋叶边上坐下,还不忘把琉璃坠子塞进了师妹手心儿里。
“拿着吧,还有个念想。”
“他们杀手做事不都是……不留声影不留形么,什么都不留。”
秋叶实在是想问点什么,话一出口却偏偏被压成了一句陈述。
“你啊……”
他不是,还留了个名姓给你么?
苏逢柯想像小时候逗师妹那样,一边叫她女流氓也好小流氓也罢,一边去刮她那有点小翘的鼻尖儿,可终究是没去伸手——小时候一这样,那姑娘就会嘻嘻哈哈地张口闭口斥他老流氓,多了再闹着给他一巴掌。不疼,他也叫唤说“哎哟,再把老流氓打死了,你这个小流氓就没师兄了”诸如此类的话,落得个俩人开心欢喜,随后他就背着小姑娘去打酒喝。
酒是便宜的,女儿红什么的他又不专拣,就打几个钱就能换来满满一壶的那种;有时候又是应季的,他就闹着捏着师妹的鼻子,去给她灌上一口——酒里面兜满了青梅或者桂花的香,嗅着是甜的,下嘴是甜的,进了喉咙又辣出来了。小姑娘眼角都给辣得掉金豆豆,张牙舞爪就是要打他,还嚷嚷要给师父告状去。每逢告了状,师父就假斥他一回,再给秋叶手里塞两三块蜜饴,会说“只给你吃,不给你师兄吃,他欺负你,就没得吃”。逢柯就在一边儿笑,看小姑娘冲他耀武扬威地做鬼脸,就像个小疯子,但是又机灵又讨喜。
后来啊,师父也走了——在小姑娘还不懂事儿的时候走的。遗物没什么,除了一柄青竹棍,旁的尽随人入了土。他就跪在那里,手中抓着土,往新坟上又多洒了一把,倒是哭不出来。小姑娘还在一旁站着,舔手指缝儿里的点心渣子,还问他:“师父是不是睡着啦?”
他就应她说:“啊,是啊,睡着了。”
“那秋叶也要睡觉,睡好香,睡好久,睡到太阳晒屁股也不起来练功……”
他就往小姑娘屁股上意思意思打了一巴掌:“又瞎说!师父睡醒了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你睡醒了就知道吃和玩,上回爬人家王家的柿子树上揪柿子,你说你好好吃俩算了——就你皮,揪一个咬一口,还往地上撂,人家举着杆儿跑出来要逮你,你还踩着三脚猫的轻功溜了,掉下来摔个屁股墩儿都是活该,最后告状还告我这儿来了。还有,抢张家小子的饼吃,师兄没给你买?亏着你吃喝了?抢了人家的你还有理,往人家前胸结结实实拍一巴掌是不是?要不……收拾收拾,也别在这地方呆着了,呆久了憋得慌,你跟师兄一块儿寻师父去。”
就算一路行陆路渡水路,走南走北,四万八千里,却跨不得阴阳,自然也是寻不着的。苏逢柯带她走,无非是离开这么个伤心地,还有葬下师父的那只土馒头。
苏逢柯自此便成了秋叶大半个师父,掌法棍法一样不落地教她。小姑娘也长大了,长高了,长漂亮了,拍人的手劲也越来越大了,却一直没改口称他。逢柯也寻思该给师妹弄点什么——那姑娘又不用胭脂水粉,就搁秋叶十几岁生辰那天送她了个酒葫芦。逢柯识字不多,就拿小刀子给她刻了个洛,又添了片叶子。
喏,洛秋叶。
“老流氓,你瞒了我这么些年,其实师父早就死了对不对?”
秋叶端详着酒葫芦,看了有那么许久,才来了这么一句。
得,小姑娘也懂生死阴阳了,长大了——啊,算是好事儿。他以为他能瞒一辈子,带她去找,去寻,游遍山河踏遍江湖,走过南北行过西东,地为床榻天为檐顶,再一直告诉她——还没寻到,再加把劲儿吧。
苏逢柯送给秋叶的酒葫芦就这么摔裂了个大口子,坏了,再也装不了酒了——没什么用了。
那天夜里,许是月亮太亮,扰得洛姑娘死活也睡不着,烙饼似的翻了又翻;手里攥着两颗琉璃坠儿,举到眼前看了又看。鸡鸣过三遍,才翻得困乏了,迷迷瞪瞪闭上眼,被子都没盖好,就睡过去了。
逢柯大早见门还闭着,就也没叫她。哎,那姑娘睡了也好,随她多睡会儿去吧。
这怎么还是晚上,今儿晚上这么长,月亮也亮——特亮,还特大。房顶上凉快,不如多坐会儿。
脚边好像有什么暖暖的毛绒绒的小家伙蹭来蹭去,一瞧——哟,猫儿。谁家养的,还挺干净。
秋叶就伸手,揉猫儿那短绒覆着的脑袋顶。小家伙好像还蛮亲近她,一双亮晶晶的鸳鸯眼眯着,张嘴打个哈欠,就露出来一对儿小尖牙。
“姑娘,猫,我的。”
诶,就说这么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果然不是野的,是有主的啊。耳闻人声从上边来,秋叶这才去抬了抬头,手里哄猫的动作也跟着一滞——小家伙就从她手底下脚边儿上溜走了。猫儿机灵,动作也敏,一蹿,就上了檐角。
檐角坐了个人,猫儿悄无声息地往他边上靠,又乖顺地的窝进他怀里。秋叶还恼,谁啊,招呼都不打。一想那声音,官话说不利索,还带着西域腔……
“你……你是姓陆的?”
“嗯。”
“西域的那个?”
“嗯。”那身形一纵便无声地下来了,怀里还拢着猫,“要去,地方远。给姑娘,道别。”
“很远?你去哪?”
秋叶还想,他是要去很远的地儿是接了个大单子,再多赚上几两。
“见明尊。”
恍恍惚惚嗅到烧鸡香的味儿在鼻尖上面搔,还挺香。秋叶迷迷瞪瞪睁了眼:“烧鸡……给我买的?”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都多大了还真是不晒屁股不起床——对啊,给你买的,你都念叨了好久了不是?”
脚边有什么毛绒绒暖烘烘的东西亲昵地蹭,秋叶一定神——哟,谁家的猫,这么白净,还长了双鸳鸯眼,正端端地瞧她。
秋叶又恍了神,到底是谁在谁梦里边儿,谁没在梦里,谁清醒着,她也说不清楚。
“老流氓……你自个儿吃吧,给我留个翅,再留条腿就成。”
陆越陵走了,真的走了,而且是不会回来的那种走。
他大概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信仰的什么明尊那儿了吧——只留下银丝铃铛,琉璃坠子,和一个无关风花雪月的名字。
那猫儿就挨着秋叶脚边蹭,不肯走了似的——还真有点像他,特别是眼睛。至于明尊是什么,秋叶一点也不懂。烧鸡,她一口也没吃,光把肉撕了撕,骨头撂了。老流氓给剩的一只翅一条腿,除了没法吃的骨头,全喂了它。猫儿吃得欢,嘴边油亮亮的,还蹭她还想吃。她摊了摊手——没的吃了,真的没了。
那猫儿也不去别处了,吃了她给喂的肉,就单跟着她转悠。多一张嘴,不过就是多一口肉的事儿。只要她洛秋叶有一天的饭食,定饿不了它。
“哟,女流氓养上猫啦?给我这老流氓摸摸?”
“去去去,洗手了吗就摸……它跟着我转悠,我不就养了吗,别的猫猫狗狗,我还不养呢。”
洛姑娘就随着师兄,再带着那鸳鸯眼的白猫儿。可她也再未遇见过一个姓陆的男子,负着一双斩日雕月的弯刀,笑眯眯地对她说——
“拿人钱财,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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