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

01

其实，外婆是个很幽默的人，按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很有sense。

而我竟然是在这两年才察觉到。

举例来说，小辈们在谈笑的时候，外婆总能适时地插进来吐个槽，而且吐槽精准，常常引发哄笑。

代沟什么的并不重要，有趣的灵魂无论何时都可以很有趣。

那天天气好，院子一角摆放了很多年的瓶瓶罐罐，趁机被我“一锅端”了——该倒的倒，该扔的扔。

实在是不知攒了多少年的雨水，发臭了也一直没人管。

我问外婆意见的时候，外婆一脸爽快：扔啊，都是你外公说要放着干嘛用，这么多年也没用上什么，扔吧扔吧。

一旁的外公专注下棋，默默不语。

可能没听到。

外婆身体越发佝偻，慢慢变成了已故的小脚太婆的样子。

岁月不饶人，一天变化一点，很难察觉。等察觉到时，只剩感慨。

02

饭桌上有新买的螃蟹。姨妈招呼着外婆吃，外婆摆摆手表示不用。

外公适时补充道：她最近牙不好，吃不了。

结果话音刚落，外婆就伸筷子夹了只螃蟹，嘟囔了句：那我还非要吃了。

……外公面无表情，喝了口酒。

尽管大半辈子以来，外婆从未有过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时候，但这两年，似乎尤其喜欢和外公对着干。

一开始，外公还委屈不服，现在好像习惯了这个模式，一般“懒怠”理会。

公社、生产队时期，大家一起挣工分养家。

从那时就能看出，外婆是个非常自尊自强的人。

丈夫在政府部门工作又怎样，外婆就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过。为了这个小家，谁都有付出，谁比谁轻松啊。

当年，老房子后头，有户人家娶了个外地来的寡妇。那寡妇还带了个十来岁大的女儿。

说是十来岁，看着也就五六岁那么小。怯生生的，不爱说话。

外婆可怜那孩子，总在干活间隙，从自己口粮里分出一点吃的给她。孩子倒也知恩图报，常常会来家里帮忙，翻晒谷子，捡捡柴火什么的。

可是某天，这孩子不见了。据说是被远房亲戚带走享福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被“送”走了。至于“送”到哪里，谁也不知道。那阵子，孩子她亲妈动不动就哭，偶尔还会传来打骂声。

外婆本性并不泼辣，很少计较什么，也不爱与人起口角，但因这孩子的事，跟后头那户人家大闹了一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之后几十年，竟真的说到做到。但她并不管小辈之间的交往。

03

而更令我意外的事，外公对外婆的这类行为从不干涉。

这与我印象中的外公很不符。

小时候，外公在我眼里是个“霸权主义者”，连写字姿势都要管，不按要求，就凶我，还拿棍子吓我。

那时不服也不敢反抗，但心里有疙瘩。

很多年里，我都觉得“腰背挺直，作业本放中间，拿笔的右手，从身体的左前方开始写”这个姿势别扭得不合理，是违背人体工学的。

因为你看啊，右手本来就在身体的右边，正常状态下，放在靠右边才最自然是吧？哪怕从正中间开始写也勉强。可你非得从左前方开始写，开头的几个字简直相当于盲写，因为视线会被挡住……不信试试。

可惜那时不懂什么是人体工学，没法反驳外公，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能如此别扭地做作业。

虽然后来姿势被我自己调整了，但“腰背挺直”这个习惯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经常有人好奇，为什么你的背总是那么直？不累吗？

不累啊，因为这就是我最熟悉最舒服的姿态。

04

小姨的公公，一个退休多年的语文教师。

我在学书法的时候，就觉得他像个旧社会那种老学究，有点迂腐的老秀才。

常年穿着件灰不溜秋的垫肩西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样式——脚上则不是布鞋，就是棉鞋。

过年前后，去左近串门，总要对人家贴的春联指点上一番。对什么时事新闻，都有些阔论要谈。

他们家和外婆家离得不远，一直关系都挺好，所以小姨嫁过去也没吃过什么苦。

对我也向来很和蔼，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捧杀”，因为夸得太多了。

不过，他对小娃娃们，好像一直都很包容。可能有点老师的职业病，非常关爱嫩苗子。

明明字写得歪歪扭扭，毫无风骨，也能说出让我给他家写对联的话来——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最近，他的帽子被人拿走了，就在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为此失落了好几天，都不愿出门了。

小姨说：那帽子可好啦。

我问：什么来历？

小姨微微一笑：我买的啊！他可喜欢了，就黑色，简简单单的。你说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偷帽子，家里就那么缺帽子啊？

……

风和日丽的周末，小姨让我开车带她去镇上买了个新帽子。

二十元，一个带耳罩的鸭舌帽，四季都能戴。

回程路上，小姨抱怨：老板居然不给讲价！太抠了！前两天我还在他家买了好多东西呢……

她公公倒是又开心了。

因为又可以每天戴着去找人唠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