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99%的自在，都是向野从心

野菊：99%的自在，都是向野从心

在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禁锢，也不缺少自在。

带着镣铐跳舞，背着手臂散步，从来只是不同选择使然。

01

400多年前，一个来自苏州城的少年参加科考，题目是“吾四十而不动心”，要求根据孟子的话，写一篇不低于800字的作文。

少年答题极快，别人还未动笔，他已经刷刷写完了。

考官万分惊讶，拿起卷子一看，上面写着39个大写描粗的“动”字——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考官火了，逗我玩呢？一把将少年拎过来，质问：你写的什么鬼？

少年镇定回答——孟子曰四十不动心，那前39年，当然可以动心，所以我只写了39个动字，不到四十。

这纯粹搞事情嘛，考官大笔一挥给划了个大红叉子，零分。

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就是鼎鼎大名的金圣叹。

小时候的金圣叹讨厌读四书五经，对八股文之类不屑一顾，上课爱睡大觉。别人寒窗苦读科考只为功名，他却重在参与、好玩。

“重在参与”的金圣叹，临死都在玩。

因“哭庙案”，金圣叹被判处死刑。

断头台上，其他犯人瑟瑟发抖，独53岁的金圣叹毫无惧色，一脸淡然。他恳求刽子手先杀自己，刽子手哪里听他的？金圣叹又说身上有银票，先砍我，钱都归你。刽子手手起刀落，金圣叹人头落地，耳朵里登时滚出两个纸团，打开一看，一个写着“好”，另一个写着“疼”。

儒家要求社会人人一本正经，规矩做好人，他却游戏人生、惊世骇俗；科考神圣严肃不可侵犯，他却天真一派，偏要对抗。他是古今第一怪才，悠游于法度俗世之外。

02

谈到悠游于法度俗世之外的金圣叹，不能不提向野而开的野菊。与华如泉乡夕光、国华皇中、白燕漫风、金玉彩凤等名目众多的菊花比起来，野菊的名称亦随性洒脱。

野菊：99%的自在，都是向野从心

甚至最早的古籍并无野菊的记载，如行云无迹，如流水无踪，端的自在，端的好配一个“野”字。

2000多年前，西汉礼学家戴圣所编《礼记》中有“季秋之月，鞠有黄华”句，农历九月，菊开黄花。有本草考证者指出，“鞠”为野菊。

秦汉《神农本草经》描述的别名节华的菊花，亦实指野菊——“菊花，一名节华。味苦、平，无毒。”

最早的古籍中的鞠（菊）即野菊，为什么后来菊花顶替了野菊呢？

这又得提一个人，山中宰相陶弘景。这位“宰相”博学多才，精通医药、炼丹、天文、地理、兵学、铸剑、文学、道教仪典等，简直就是行走的百科全书。

十岁的陶弘景偶得葛洪《神仙传》，点着蜡烛窝在被窝日夜研读，读得头顶冒出白烟，读着读着就真成了神仙。

陶弘景经历跨宋、齐、梁三代，博览群书，17岁已显才名，先后出任齐诸王侍读，混迹官场多年，到36岁仍为六品文官。

一心要炼丹养生的陶弘景不干了——这劳什子的官，没劲。

抛开名利，抛开官场身不由己，他寻山建馆，自号华阳隐居，开始长达四十多年的隐居生活。

梁朝皇帝请他出山，你天天在山里喂蚊子吗？人家陶弘景哪有时间，直接丢一张画，两头水牛，一头散放水草间，自由自在；一头锁着金笼头，被人用牛绳牵，用牛鞭赶。

从官场出来的陶弘景忙得像头水牛，但他只想做自在的水牛，散放水草间。

他忙什么？连皇帝都不甩？原来这货打小读书读坏了脑子，患有严重的强迫症，每天忙着和自己的强迫症作斗争。举个栗子——

他读到《诗经·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抱）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时，强迫症犯了，认为“蜾蠃有公无母，蜾蠃便把螟蛉的幼虫衔回来，把幼虫变成自己的后代”这种说法纯属扯淡，于是翻箱倒柜查书，查来查去一天过去了，结果还是这个注释。

什么破书，就会抄！

患有强迫症的陶弘景实在难受，怎么办？简单，自己亲自观察。窜到山里找蜾蠃，十天过去了，找到一窝，等蜾蠃衔螟蛉幼虫回来，半个月过去了，观察蜾蠃是否将螟蛉幼虫变成自己后代，一个月过去了......

和自己怼得起劲的陶弘景忙了许多时日，终于证实自己观点的正确性：那真的就是扯淡！

03

正因为陶弘景严谨的治学态度，其所编著《本草经集注》可信度高，对后世极具影响。

在这部长达7卷的巨著里，集录730种中药，而野菊与菊花正由此区别。陶弘景所处南北朝时期，出现“苦薏”的名称，专指野菊。

野菊：99%的自在，都是向野从心

《本草经集注》言“菊有两种，一种茎紫、气香而味苦甘，叶可作羹食者为真菊；一种青茎而大，作蒿艾，气味苦不堪食者名苦薏，非真菊也，叶正相似，惟以甘苦别之”。

此时，《神农本草经》所说的菊，变成了经栽培过味甘的甘菊，而原指的野菊花，被称“非真菊”。

这是一个喧宾夺主的悲伤故事，但，野菊似乎不以为意。2000多年前开着黄色小花，2000多年后依旧不改，黄色的花朵弥漫在九月的乡野间。

在约1100属，20000到25000种的浩瀚菊科海洋里，野菊显得渺小。可年年菊展千盆万盆雍容华贵的菊花加起来，也不及一丛野外开放的小野菊。

盆菊不过人类的玩物，美得不够真实。它们的生长被人为规定，植株高矮、花朵肥瘦、叶黄叶绿......都被管制。甚至于好坏都有评判标准——不脱脚叶、不交枝、不跪脚。一旦脱离这个生长标准，盆菊也就失去了荣耀。

而野菊，更像菊花世界的异数，肆意生长、随性开放，抵抗着这规矩的法则。

对野菊而言，不被彰显并无所谓，不能痛快挺立于土地上才要命。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亘久的诗句是咏菊吗？分明更像野菊的心性。

一个人历经世事，真正成熟的时候，才明白1%的自由，胜过99%的禁锢。

世上种种，唯自在可贵，遵从内心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04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作《野菊》诗——

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
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
细路独来当此夕，清尊相伴省他年。
紫云新苑移花处，不取霜栽近御筵。
李商隐走在苦竹成片的园子里，心是很苦的，他突然闻到野菊阵阵芳香，更添伤感了在他眼里，这园子的野菊凄清、悲凉，虽然馥郁，却无人欣赏，如同自己的处境。

这一年，李商隐37岁，经历宦海贬谪，仕途上遭受打压。

事实上，以爱情诗闻名的李商隐，一生不得志。

老爸早死，家境贫寒，长大后，李商隐多次应试落选，好不容易考中进士，然并卵。

藉此，26岁到老丈人幕下工作，同年娶其女儿为妻，这算得上李商隐最春风得意的时刻了。

但也因此，卷入了一场漫长的政治旋窝，这就是著名的牛李党争，遭到曾经提携他的令狐一派的挤压。

在牛李党争夹缝生存的李商隐，遭际如晚唐运势，一泻千里。终生颠沛，郁郁不得志。

他有过人才华，“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有政治主张，渴望成就一番事业。此时，李党失势，仕途落空，担任管文书的小职。

回首半生，空赋才华。老大颓唐的李商隐独自徘徊曲折的小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菊风轻荡，浮想联翩。

紫云新苑移花处，不取霜栽近御筵。诗人以黄菊自喻，怀才不遇，诗句穿透千年的光阴，传递无与诉说的苦闷。

今天读李商隐，处处有人生的逼仄，可这逼仄并非野菊所拥。真正的野菊，看穿“人生不过游乐场”，向野而开，用超逸度外之姿，省略人生的苦闷。

无需被证明，无需被认可，坦坦荡荡，尽情演绎属于自己的风姿卓越。

（图片摄影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