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近年关,儿童牙科诊室人影晃动。候诊室焦躁地家长,紧张到乱窜的孩子,诊疗区时不时传来尖利的哭嚎。
“15号,15号!”服务台的护士扯着嗓子叫着,透着不耐烦。
15号,是我昨天好不容易才给孩子抢到的预约号。我放开孩子,一边奔出去诊疗室,一边不安地回头看。孩子还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紧紧捂着耳朵。
我疾走到服务台,说道:“我就是15号。”
护士带着口罩,露出圆溜溜的漂亮眼睛,不过,嘴巴里说的话一点都不漂亮:“哪去了?叫你几遍都不答应!孩子呢,孩子跑哪去了?”
我看看在“排队”的病历本,说道:“前面不是还有三个吗?还没有轮到我们吧?”
“我问你孩子在哪?我要先看看孩子什么情况!”她不耐烦的打断我的话。
“在诊室里面的地上!”
“没轮到呢,进诊室干嘛!”
服务台围观了一圈人。我只好讪讪地靠近她,低声说:“孩子害怕叫号的声音,还有你这儿的电话铃声。”
她的大眼睛忽然煽动几下,从服务台里探出身来,悄声说:“孩子什么情况啊?是自闭症吗?如果是,这儿可搞不定他!得去儿童医院!”
自闭症,又是自闭症!我已经忘记这个名词很多天了。它,如梦魇般,困了我和孩子7年了!
“不是自闭,是多动症,但是他就是害怕声音!”我竭力解释着,也在拼命逃离着那个字眼。
2
他在害怕哪一种声音?我居然说不上来,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是动车出发前的提示音。
是电梯呼呼上行的声音。
是上课前打铃的声音。
是洗衣机嗡嗡转动的声音。
是厨房瓦斯和热度警报声。
是扫地机器人呜呜地声音。
最先发现他对声音过敏的,是小时候带他理发。每一次,都像是走进了“炼狱”之门。一路上不停地“逃跑”,扒着门框不进门,按在椅子上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理发师崩溃地要撵人。我也很崩溃,我老公更是。
唯一次让他带去孩子理发记忆深刻。
半路上,他一脚把想逃的孩子踢翻在地。幸亏我不放心跟过来,远远的,看见他漆黑而坚硬的皮鞋底,踩揣着瘦小的儿子,过路的行人在围观。我冲上去,不顾一切抢下瑟瑟发抖的孩子。当街大吵一架,他掉头回了家,我拉着孩子朝理发店走。
从理发店回家,老公看着孩子的光头,沉默着。
我愤愤地质问他:“你想过和孩子换位思考吗?你去试图理解他的恐惧吗?你有恐高症吧?看你坐在高空索道的怂样,我觉得你也不可思议呢!他就是害怕,你揍一顿他,只能更加深他的恐惧。遇到问题,不是和他一起面对,揍一顿就完事了?”
他走过抱着孩子说:“爸爸不打你了,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去!”
很久以前,我以为自己找到“靠山”,那一天我明白了,我身后无人了——我只不过在面对着两个不懂事里的“孩子”。
唉,余生竟这么漫长,这么漫长!
3
去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又因为上课铃声,差点退学了。
开学两天,我就被老师召见了。班主任皱着眉,焦急地说:“这孩子可咋办?一到下课就朝办公室躲,还关上办公室的门,弄得老师们下课进不来!课堂上捂着耳朵,跑上讲台,一会儿问几点啦,一会儿问要下课了吗?”
老师声音很高,老师们得知我是那个“怪”小孩的家长,目光唰地全都朝我“围剿”过来,我不想解读它们的含义。
我面红耳赤地低声说:“其实,他不过就是害怕上课的那种铃声,不然,能不能把铃声该成音乐?那种锯铁皮的铃声,真的很刺耳,我在家都能听到。”
“什么,什么!你说改铃声?”老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像是看外星人,“我们学校用了很多年,一直就这铃声!”
我只好不管不顾地说:“就因为用了很多年,难道不该改一改吗?就如同手机铃声,设置一下很简单的事情啊!”
“你让我们全校为了他一个人改?你,你,你去找校长吧,我可没办法!”
老师被我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时,我倒想起来《普通话教程》里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美国某州下了大雪。根据规定,大雪可以停课,让孩子们回家。但是考虑到学校里有个别是穷人的孩子,如果放假的话,这些孩子回到家没有暖气,也没有足够的食物,只能挨饿受冻。(美国学校的午餐是免费提供)
于是,校长电话告知家长,本校不放假。结果,那些富人没有一个把此事投诉到教育局,而是为学校的做法所感动。
这就是万恶的资本zhuyi 的人性里脉脉含情的一面。而我的要求,在国人的眼里,怕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可理喻,多么奇葩的事儿。
我自然没有去找校长,咱不认识,就别自讨没趣了。
最后的解决是,我给孩子抄了一份课程表贴在课桌上,给他戴上手表,看到快下课了,自己捂耳朵“煎熬”过去。
一天多少遍铃声?我没有问过他;一天紧张几次?没有人能舒缓他的焦虑。
终有一天,我知道,我没法再保护他。
4
期末考试,他穿过人群,举起试卷奔向我:“妈妈,我考了双百,全班第一!不对,是全球第一!”
在拥挤在家长群里,他夸张的声音让我收获这一波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我蹲下身,亲了他一下:“儿子,你很棒的是不是?你做试卷很认真,又仔细检查,所以就考了100分,对吧?”
“嗯嗯,就是这样的!”
我之所以要朝这方向夸赞他,其实就是希望纠正他一贯的“粗心大意”。
一年前,北京儿童医院定论,这孩子有注意力缺陷,注意力缺陷,俗称多动症,将来会遇到学习上的困难。而自闭症的指标偏高,还没有达到疑似的临界值。
可是,让我一直困惑着是他的表现很多复杂性。
超强的记忆里,特别是对地图的识记能力,给他看一遍地图,有他在,北京上海怎么换乘,听他安排就行了。
至于背课文,老师布置的任务,从没在家读过,检查时已经口若悬河了,虽然经常收到老师投诉上课不注意听。
过耳不忘的本事,也是神了!
然而在情绪控制和语言交际能力上,又比一般的孩子幼稚。可是,即便如此,他却是非常喜欢粘人,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确实又不同于自闭。
可是,自闭症儿童里,也有表现为对某种声音的恐惧。
我的纠结毫无意义,医生也束手无策,说是只有想办法让他慢慢接受各种声音。
经历了一年,他终于可以自己上下电梯,可以无视洗衣机的声音。但是,仍然害怕热水器,害怕学校铃声,害怕着地铁发车前的预警声。
害怕医院叫号的声音,是新出现的情况。
5
护士提醒我:“如果他不配合,是没办法给他治疗。”
我打开病历本,告诉她上次就这儿治疗的,虽然他害怕,也还是配合医生的。
终于轮到15号,我扯着他进了诊室。诊疗倚上面有一个平板电脑上,正在播放《葫芦兄弟》。
各种器械在诊疗台上闪闪发亮。
护士给他穿上无纺布隔离的围巾,他乖乖地躺下了。
我略微放心一些,比我预测地表现要好。
医生准备妥当,带着长长的尖针的器械,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要!”
孩子大叫一声,胳膊上扬,突然捂住耳朵。医生一顿训斥:“你这样太危险,差点刺到!”
我走过去跟医生解释,要求給他捂住耳朵。
“把手放下,看电视吧。我来帮你捂住。”
孩子听话地松开了手。半个小时,虽然他很不舒服,还是坚持下来了。
我不知道何时他才能彻底克服对声音的恐惧,显然,逃避无济于事。咨询过相关的医生和老师,推荐的最好办法是多听,直到他脱敏。
人类注射疫苗,是为了产生抗体,激发自身的免疫系统一起防御。
那么,对于这种听力过敏的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多接触,从而接受它,克服它,忽略它。
我不知道,恐怖的声音能追随他多久,我要做的,就是在他惊慌失措中,给他安慰和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不管有多长多崎岖的路,孩子,我会在你身后,陪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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