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一个不会在公众场合说话的人。
小时候父母都初来乍到陌生的城市，没有时间带我，我就被放在院子里吃千家饭长大。那个时候母亲每日叮嘱我最多的是，到了某奶奶家里要听话要乖，吃了饭要主动收碗筷，吃到好吃的要夸菜好吃，午睡的时候要安静不要闹；等到晚上回来接我的时候，寄存我的阿姨说的最多的也是，琪琪今天特别乖，午饭吃了很多碗。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笑眯眯的摸摸我的头。
我想这样的成长环境最终给我带来了双面的影响。一方面，我的情商得到了有效的锻炼，知道如何用语言取悦别人，知道凡事不能麻烦他人；另外一方面，则是不敢过分表露自己的个性，生怕遭受到冷眼和怀疑的目光。
到了初中，我是班上的文艺课代表，演讲成为了我最期待也是最恐惧的事情。我有一些行云流水、自认为很贴切的观点，看到别人在台上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的样子，觉得自己能比他们说的更好。事实上稿子写出来都是好的，私下里排练也是好的。可是当到了台上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大脑空白、结结巴巴，台下几百双眼睛在看着我，简直如立针毡，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跟谁说？我潜意识里那个想要取悦别人、在屋檐下讲话的小人儿突然就茫然了，摇头四顾，全是期盼的眼睛，期望从我嘴里听到自信的谈吐、有价值的句子。
于是我的脑子彻底瘫痪了。慌乱中在脑海中搜刮出一点残存对演讲稿的记忆，也没有办法组织成连贯有逻辑的句子，慌慌张张的说出来，我想台下的评委和台上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主持人报出的问题一句也没有办法再思考，说了几句不成气候的回答，就下了台。
心跳终于平复，回想台上自己的表现，回到班级的脚步简直有千斤重，觉得班主任和同学们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穿透脊背投了过来，隔着十年的时光，我依然可以回忆起那种汗水涔涔、羞愧万分的窘迫。
后来的历任班主任终于意识到了我在演讲这件事上烂泥巴扶不上墙，派那些有潜力可以拓展的同学去了。整个初高中时代，我主持过大会，做过全校讲话，但是再也没有去参加过演讲比赛。我很怕，怕那种万众审视下说不出话的尴尬。
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任平时写随笔再怎么下笔有废话，只要一想到这篇文字要经过很多人的审阅，我就会彻底丧失组织话语的能力。一句话反反复复斟酌无数遍，一个草稿架构了半个小时，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写出的文字完全不是自己的风格和本来想表达的意思。
这种经历带给我的最大的后遗症，就是我极度崇拜所有可以当众表现自己的人。
他们包括，善于临场发挥的演讲达人，机智逗比的主持，或者任何一个坚持己见、张扬自我的异见者。就连年少时喜欢的人的类型，都是轻狂到肆虐的老师同学眼里的“小流氓”。越是吊不啷当不服管束，越是年少轻狂不羁放纵，越是吸引我的注意。所以小学的时候喜欢的人，长大之后我还看见他穿着工字背心骑车摩托驮着一个妞在南大街上奔驰；高中喜欢的人，性情乖张不可一世，我以一个好好学生的身份跟着她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直到老师直接告状到家长；大学喜欢的人，也是痞气十足，众人口中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被这样的人虐的次数多了，总算有点改进，看人的眼光不那么差。只是下次再遇到，依然抑制不住潜意识的目光被吸引。
好在我的父亲是个很有思想的人，从小以身示范了我择偶的标杆，而这世上有文化的流氓毕竟太少，所以我活了二十多年，终究没真正摔在某个坑里爬不出来。
现在想想，之所以被这样的人吸引，只是因为他们是我成为不了的那一种人——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哪怕别人眼里再张狂，千金难买爷高兴。而我，也许个性未死，只是再也不可能像他们那样随心所欲的表现出来了。
再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因为种种偶然的机缘，意识到了拥有稳定的自我感觉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哪怕你的观点再不对，如果能够自如、有理有据的说出来，人们往往不会太轻视你。而如果一个人的自我感觉和评价很糟糕，哪怕你呆在人群中什么事都没有做，也会觉得受到了所有人的忽视。
这个世界的有滋有味或是贫乏，原来在于你对你所过的每一天的评价。
生活，本来就是你自己的，这个世界也是你的，为什么要太在意别人呢？
现在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养育自己的小孩，我一定不会让他去听那些“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或者“我爱我的老师，我爱我的祖国”的儿歌。不是说这些错了，而是在那之前，我要首先让他变成一个更善于保护自己、不害怕与其他人不同的人。愿他能活成一匹不被束缚的小马驹，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稳固、强大的生长，自给自足、自得其乐，而不会活成一个潜意识去顺从的乖乖宝宝，然后在所有人的评头论足里过完唯唯诺诺的一生。
如果现在再把我放到台上叫我去演讲呢？
我想我还是会紧张、战栗，但我一定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因为我说出的所有的句子，不过是在说给自己听。
千金难买爷开心。
柳点点，野兽派作家，国家二级地铁竞走运动员。关注公众号labnumb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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