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桥

一九五七，春天来得晚一些。立春时分，河里的冰根本没有要化的迹象。修桥的事情一直耽误到了雨水后。这条河并不大，但是夏天涨水的时候也曾经冲走过人和牛马。村庄在这边，小学在那边，冬天，上学的孩子们可以走在冰上，到了夏天，上学就变得很困难。河水小的时候，大点的孩子偿可以背着更小的孩子蹚过河去，水再大点，就需要动用马。雨季一来，孩子们就上不成学了。

张善人谋划的桥就像一枚月牙，斜着从河岸上长出来。桥的蓝图最早画在一张奖状的背面，笔法非常细腻。张善人是一名还俗的喇嘛，早先在祁家寺学经，画唐卡，所以绘画的功底还是有的。后来还俗，成了家，有了孩子，完全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会画画的阿卡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以外，晚上还给本村和附近几个村的汉民家画棺材。画棺材是个很费精力和时间的手艺活，张家阿卡画棺材，讲的慢工细活，从开始打磨上底漆，到最后描龙画凤，最快也要三天。张家阿卡画棺材除了慢，还有个条件，不喜欢被人催，也不按主家的要求安排内容。画的无非是很宽阔的房屋，童男童女，仙鹤祥云，总之这个人在阳间受了的亏欠，都可以画上去。工钱也不高，画一个棺材，两块钱。

张善人这个名字是后来才有的，大概是因为张善人当过阿卡，心肠格外软一些。虽然还了俗，老是做一些花钱救人的事情。比如谁家孩子病了，张善人就自己花钱请大夫过来看病。又比如谁谁偷了生产队的洋芋，扣了上百分工分，张善人会悄悄到黑市上买些口粮，又趁着黑送过去。

修桥这个事情，本来不是张善人的主意。村里的人眼看着自家娃娃上不了学，跑到大队干部家里请求上级造桥。干部说我们不能给国家添负担，我们村里张善人或许能办成这件事。大家一听有道理，马上就去找阿卡，阿卡经不起大家左一个高帽右一个高帽戴，马上决定修桥。张善人这个称号就这么叫开了。

木料也筹备好了，施工图也已到位。人手更不成问题，家里有孩子的人家对修桥非常赞成。但是春天根本没办法修桥，地冰三尺，栽木柱的炕都挖不下去。村民在河边烧了好几天的火，才把地面烤化了。但是河中央还是冰的地盘，整个施工队伍忙碌了半个月，终于在河边 架起了半个木桥，全是柏木，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银光。这是个令人欣慰的结果，虽然桥没有完工，但已经有了初步的形状和气势。

就像一弯新月，那架未完成的桥立在河岸上。后来冰是化了，可是队里生产非常紧张，修桥的事又被放下了。大家商定八月十五前后，麦子还没有熟，那时再加把油，桥就可以完工了。

刚要开始修桥，公社办了个后进分子训练班。张善人去参加训练班，村民们群龙无首，图纸还在张善人手里，只好等训练班结束，张善人回来以后再说。

张善人回来时已经过了八月十五。这天阳光非常好，没过一会，山上的雾都被晒没了，河水也不大，刚好到人的膝盖，就是水温太低，在水里站一会，就得上岸烤火，要不腿会像挨了刀一样疼。正是个修桥的好时间，大家早早来到河边，扛木头，挖深坑，很少有人说话，人人心里憋着劲，想早早把这桥修出来。

桥正在慢慢向河对岸延伸。

中午时分，有个孩子抱着一只野鸡来到河边。大家都说刚好人困马乏，这个野鸡来得刚好，炖着吃了，能香上好几天。

张善人跳下木桥，从棉布衬衣里摸几七毛钱从孩子手里买下野鸡，转手把野鸡抛了出去。那只野鸡迟疑了片刻，咯咯叫着飞进了桦树林里。

施工队情绪一时间有些低落，大家纷纷停了工，躺在河边等着送饭的人过来。

正看着，远处果然来了一队人。有七八人，修桥的人看了一会，觉得不像是来送饭的。送饭不需要那么多人啊。

等那队人走近些，大家就不怎么说话了。带头的人戴着呢子解放帽，看上去像个干部。中间还有人背着一杆枪，看上去应该是个民兵。

带队的干部问：哪个是张家阿卡？

没等张善人回话，大队干部把张善人拉到一边说：张善人，上级说我们村里一个右派都没有，这是很不正常的。我们研究来研究去，觉得你最合适。你当过喇嘛，还说人民公社要是能让大家吃饱一点更好。从这两点上说，你是可以当个右派的。

张善人扭头，不看大队干部。

大队干部又说：这个右派，也不是多要紧的事。跟乡上的领导回去，再接受几天训练就行了。回来继续修桥。

这时带队的干部说：还等什么？快点控制住这个潜藏已久的右派分子。

张善人被两个民兵扭住了，后来他说能不能回家换上他那件深蓝色咔叽布中山服再走，得到的答复是不行。

张善人一走，那座桥就再也没有修起来。它像个月亮一样在河边矗立了好几年。

张善人也没能回来。有人说他在押解途中借上厕所逃跑，被民兵抢毙了。也有人说在百里外的农场里见过他，那时候他端着铁锹当碗喝米汤。

总之是没有回来。

这个张善人，是我爷爷的哥哥，家中老大，终生吃素，没杀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