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永乐二年,六月二十,天气晴。
今天是我当山贼的第一天,上午我还是个读书人,下午就成了山贼,还是那种有前途的山贼。
我发誓,我不想当山贼,况且还是这种只有七八个人的山寨。我甚至不知道这山寨的名字,显然它并不像它的同行般那么出名。比如东边的孙阎王和北边的刘阎王,这都是在当地赫赫有名的山寨。我读书的就听说过他们,好奇他们为什么都叫阎王。山贼都是没有文化的,因此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吓人名字来吧。这两个山寨都是大山寨,孙阎王手下五十多号兄弟,刘阎王手下六十多号兄弟。
终归都是山贼行里的翘楚,他们都默契地对外宣称手下能人过百。不过他们可能吃了没文化的亏,不会数数。在官府剿灭他们后贴的告示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山寨共剿灭山贼五百余人。我是认字的,也是识数的。只是不知道官府识数吗?
本以为山贼剿灭,兵灾消弭后就天下太平了。本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上山游玩,结果又碰见了命案。我是个读书人,连鸡都不会杀,看到那个带着兜里一身红袍的男人我吓傻了。他手里的刀雪亮,捅进那个兵丁的肚子又拔出来,刀身上就盛开了朵朵红梅,红梅盛开了须臾便滴在地上。那个兵丁歪歪斜斜地躺下,躺在他另外的两个伙伴中间。三个人摆成一个三角形,看来没有我躺的位置了。
那个男人将刀柄用臂弯夹住,又缓缓地将刀身从臂弯中抽出来,刀身依旧雪亮,我怀疑他那身红袍是不是用血染成的。他看着我,我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下颌。一道蜈蚣般的疤痕从下颌一直延伸到斗笠中,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
可能是没有共同语言吧,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也可能是因为我吓软的双腿让他不屑一顾,他走了,我看着他飞走的。他在树荫下,犹如张开翅膀的大鸟,几步就到了我看不清的地方。
他走了,我晕了。
再醒来时,两张满是泥巴的脸围着我。
幸好是人。我挣扎着起身坐着,面前的两张脸都带着营养不良的焦黄。光着膀子,下身只穿一条满是洞的裤子。两个人都干痩,其中一个头上还着红布带。
红布带冲我行礼,想尽量表现得豪气一些:“这位英雄,这都是你干的?”他拿手指着地上的三角形对我说话。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眼神中恐惧还是出卖了他,他怕我。
我脑袋还有些迷糊,但是已经不再有面对红衣男那样的恐惧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点头,也许只是担心面前这两个猴子一样的男人会惦记我的衣服吧。
红布带显然被我镇住了,眼神中透漏出崇拜,透漏出敬仰,透漏出欢欣鼓舞。他直起身子,咳嗽一声。旁边站着的另一个猴子立刻说道:“这位英雄请了,这是我们障日山的二当家,大力山精王九斤。”
我憋住笑,这点涵养我还是有的。王九斤这个名字一听就是穷人,只有穷人才会用体重,生日,或者什么数字当名字。比如我叫晁十五,明显就是出生于十五这天。另一个猴子又说道:“我叫丁洞洞。是山寨的马碾子。”
马碾子,就是山寨的哨兵。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拱手为礼,只是坐在地上显得有些狼狈,不如王丁二位显得体面。王九斤过来将我掺起来对我说道:“英雄为民除害,受我二人一拜。”说完两个人一躬到地,虔诚的样子弄得我措手不及。英雄?什么为民除害?这两个猴子一样的人怕不是疯了吧,明明是山贼现在这么讲文明是想干什么?我满脑子的问号都被担心压制下来,不由自主地又点了点头。现在想来,我能当山贼都是我自己点头的。虽然点头不是为了同意当山贼这个事,但阴错阳差的也算同意了。
“敢问英雄姓名?”丁洞洞对我说道。
“啊,晁十五。”我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名字报出。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收不回来了。
对王九斤说道:“二当家,我看这位英雄有些呆滞。肯定是被这些当兵的打伤了,不如请回山寨休息一段时间?”王九斤大咧咧的说道:“那还用说,咱们先帮着英雄处理了这些尸首,厚葬了那女子,再请英雄上山寨。大哥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也会高兴的。”
女子?什么女子?我四处寻找,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露出两条腿。身子被粗壮的树干挡住,头歪向另一边。我看不到她的模样,但能猜得到她生前遭遇了什么。可能就是这几个兵干的吧,这么说那位红衣男也不是什么坏人。没容我多想,三个衙役从女子的方向快步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什么小姐。
三个衙役迅速查看了一下女子,随即又向我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抽出单刀向我们问道:“你们干的?”
“这位英雄干的。赫赫有名的晁十五,晁大英雄。”丁洞洞手里捧着一根木棍,无比敬仰地指着我。我的杀人心已然有爆棚了,要是眼珠子能当暗器我肯定全招呼到丁洞洞身上。
“你们这帮反贼居然敢杀害我家小姐。”衙役咬牙切齿的说。
“什么小姐?我说的是这几个兵。”丁洞洞的棍子又指向地上的三角形。
三个衙役张大了嘴巴,握刀的手又加了把力气:“你们居然敢杀官造反?”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能感觉到衙役是误会了,但现在又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
王九斤戳了戳丁洞洞悄声说道:“还得是晁大侠,面不改色,不当回事。”不巧这话被我听见了:“大侠?还面不改色?”我一张脸此时肯定煞白。
丁洞洞气势不减大声说道:“你们三个想怎么样?”
这一下倒也给三个衙役吓住了,他们看了看地上的三角形。迅雷不及掩耳的从怀中摸出一支竹筒,抓住竹筒下的麻绳一拉。竹筒内窜出一团火焰,带着凄厉的叫声直升天空。响哨,附近肯定还有官府的人。
可惜他们忘了这是在树林之中,头顶全是枝叶茂密的大树。这响哨威力巨大,尖锐的声音过后一阵刺眼的火光在枝干上冒出,枝干发出咔嚓的声音。
不好,要断。本着读书人的慈悲之心我大喊一句:“别动。”拉响哨的衙役像被我点了穴一样立在原地疑惑的看着我,随即就被一根胳膊粗的树枝砸晕了。
另外两个衙役动作也麻利,互相看了一眼说了句:“点子扎手,扯呼。”一溜烟地跑了,我、王九斤、丁洞洞都愣住了。
我愣住是因为当时想喊快跑,不知道怎么就喊成了别动。
王九斤愣住是因为衙役居然也是同行,这种黑话没有相关从业经验是说不出来的。
丁洞洞愣住是因为我。这孙子看美女一样看着我,就差嘴角有口水了。他问我:“大侠这是什么功夫?狮吼功吗?二当家你看到了没?真是大侠啊。”
他张着满是黑泥的胳膊,呲着一口大黄牙像个狗熊一样朝我走过来。我看他这样的造型,身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就站了起来。
王九斤看着我说:“晁大侠,如今你露了相。不如先跟我们回山寨吧。”
“我不回去,我要回家。”我没有家,但是也不想跟他们回去。
丁洞洞有些谄媚的看着我说道:“大侠啊,你刚才也听见了,那个小娘皮居然是官府的小姐。那俩衙役回去一报告还能有你好?你现在有伤,先跟我们上山将养些日子。咋样?”
我算明白了,现在杀人的事都扣我一人身上了。这帮人啊,我两腿一软又要坐下,王九斤和丁洞洞两个人架着我就钻进了林子。
我一路上如同泼妇一般叫道:“不是我杀的,你们放开我。”丁洞洞依旧露着大板牙乐呵呵的说道:“大侠别谦虚了,山寨就缺你这样的人。”
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路,我的小腿被一些锯齿草划的全是血口子。我挣扎的没了力气只好像个猎物一般被他们两个人架着。王九斤在路上跟我说:“只要我不想说,他们可以隐瞒我大侠的身份。”真是哭笑不得啊。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山谷内。谷内有几座茅草房,倒似个桃园仙境一般。丁洞洞刚踏入谷内就扯开嗓子喊道:“大哥,你绝对半仙之体。老八我们找到了。”
两个人架着我到了谷中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我的腿又酸又痛,全是锯齿草划出来的小口子,已经顾不得分辨什么老八还是老王八了。丁洞洞的声音在空谷内格外响亮,一个比他更响亮的声音随之传出。“哈哈哈,哈哈哈。快让我看看八兄弟。”一个狗熊一样的黑大汉从正中的茅草房出来径直走向我。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像打量一块糕饼。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这可能就是大哥吧,穿的是体面点,起码有件上衣。
大哥凑到王九斤耳朵边悄声的问话,我听见了,我耳朵可好用了:“老二,这是个瘫子?”
王九斤赶忙说道:“在山下受了点伤,应该不是瘫子吧。”他也有些犹豫,毕竟来的路上我没自己走过路。王九斤向我说道:“这是我们障日山的寨主李阎王。李大哥。”
又一个阎王。人在矮檐下,我只好挣扎着起来行礼叫了声:“李大哥。”
李阎王人高马大,说起话声若洪钟:“好,既然愿意到咱们山寨入伙,就收下你了,哈哈哈。”我什么时候说愿意了?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屋里的都出来了,快点的。”李阎王又喊上了:“别等着我过去拆了你们的王八壳子。”
三间茅草房,出来四个人依次在我面前排好。丁洞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几个破碗站在队伍的最右边。
李阎王拍着王九斤的肩膀说道:“这是咱们的二当家,九斤。哈,你们已经见过了。”
“这是老三”李阎王指着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说道
“老四”一个独眼龙。
“老五”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样子跟我岁数差不多大。
“老六”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
“老七”丁洞洞,这个让我恨得牙痒痒的人。
“你是,老八。”李阎王指着我,仿佛很有成就感一样的介绍。“来来来,咱们大伙歃血为盟,以后挣大钱,哈哈哈。”
李阎王说的确实是当务之急,看这一个个哪像土匪,说是丐帮的长老都有人相信。
丁洞洞面有难色的说道:“大哥,我有个难事。”李阎王疑惑的问道:“咋了?没米下锅了?”
“不是,不是”丁洞洞越发的羞涩:“刚才,我拿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一个,咱们老八没碗用了。”
李阎王的黑脸竟然也泛起了一丝红晕,随即又消失不见:“怕啥。老八也不是外人,你俩用一个。”
李阎王端起一碗酒说道:“今日同饮此酒,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其余几人也跟着说了一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一同干了酒。丁洞洞把喝的剩下碗底的酒递给我说道:“来,老八。喝了就入伙了。”他黄色的大板牙在我面前上下翻飞的讲话,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入伙?眼前一黑,我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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