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 北营房的小兵 | 来源:发表于2018-05-30 13:18 被阅读0次

四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木子来了。他踩着木板砖走到银杏树下的石桌上,玄子为他备了些调脾胃的花茶。

“几个月不见,玄子的画技还真是不可思议。”说完,他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的山坡,吹来一股柔嫩的风。

他说的画指的是入展的那幅画。

玄子朝他一笑,顺手倒了杯茶。

木子老师这次过来,除了打算在巷尾举办绘画培训班之外,还带了一个让她的学生一直盼望的消息。自从玄子重建光明后,他曾答应过她,会尽全力帮他寻找那个捐献眼睛的人。

“真是抱歉”,他盘着双腿,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一年来我四处打听,并没有找到有关捐献者的任何线索,不过据小镇医生反馈的消息,捐献眼睛的那个人是从外地转来的重病者,

因为事发紧急,所以,那个匿名者捐献了身上所有没有坏死的器官。但死者生前发生了什么事,就连主治医生黑油也不清楚。”木子嗫嚅着,“上次打算告诉你的,但恰巧碰到了雄子的烦恼。”

  四月的风吹在玄子脸上,她的裙角摆起,心微微颤了一下。

“不过不用担心,目前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也不应该垂头丧气。只要继续努力,总会看到希望的。”

“另外,我打算在银杏树之家开一个绘画培训班,所以,需要借用一下这边的场地。”他顺势站了起来,把目光转向这栋木屋,继而是山坡那边的小树林,露出一脸的欣喜。

玄子放下手中的茶杯,没怎么考虑就点头答应了。在她心里,她一直都想报答木子的养育之恩。接着,玄子从房间里拿出一封信,信是今早刚到的,还没来得及看。她想起前段时间收到的第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上面只写了几个唐突字。

玄子:

  你好。

  请问,你真的叫玄子吗?

  附:不会是恶作剧吧。

她不禁咦了一声。

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问她名字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寄这封没有署名的信?但考虑到寻找眼睛一事,单纯的她并没有多想就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了过去。

这一次,对方又会写什么呢?

木子接过信,她凑过身去,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个叫西林的地方,拆开信,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提到了道歉之类的话。

玄子:

你好。

真是抱歉,你我素不相识,我却寄了一封不友好的信给你。我想,我有必要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是一名退伍老兵,至于笔名嘛,前前后后虽然起了一大堆,但都不是我满意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定了‘无名氏老兵’几个字,这次写信过来,只想印证一件事。

请问作者还记得在书店的那幅画吗?我用手机一连看了好几遍,那种感觉甚是难忘。尤其是画里那个男生看书的神态,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战友,他也喜欢画画。对了,他的名字叫陈枫。 

我只是想问,你是否认识他?是因为认识他才画的那幅画而取名叫眼睛吗?

可否告知,如果不方便,那也无妨。

                                                         无名氏老兵

木子皱起眉头,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西林你去过吗?”

玄子摇摇头。

“那这个叫陈枫和无名氏的老兵呢?以前有跟他们打过交道吗?”

说起来,玄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名字呢。她也感到困惑,于是把第一封信拿了出来。

木子看着信里的内容,“两封信的字迹一样,工工整整的,落笔的比划也很重,不过,”他话刚到嘴边便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玄子看着老师,用熟悉的手语问道。

“要防止是个骗局。”

“骗局?”

“现在的骗局手段很是先进,听说通过字迹就可以找到指纹,通过指纹检测,可以知道写字人的身份信息。如果知道了写字人的身份信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木子的话让她感到不安,“那该如何是好呢?”

老师拿起桌上的圆珠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至少这样会保守一些。”说着,他把信递给玄子。

吃过晚饭,玄子站在窗边,白天木子说的话让她惴惴不安。可到了晚上,等四周静下来时,她又拿出这两封信仔细看了一遍,退伍老兵,无名氏老兵,她想到秀西在世时,和爷爷健翔一直都是用书信进行交往呢,不知为何,想着想着,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爷爷也有过当兵的经历吧。在她心里,她也很想像健翔一样,虽然不是专业的设计师,哪怕做一个军事杂事的插画师也不错,可她知道,像她这种情况,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实现的事。

于是,她在木子写完的基础上多加了几句,木子是这样写的。

无名氏老兵:

  你好。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什么陈枫,那幅画取名为眼睛的目的,纯粹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附: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

                                                                                         玄子

而对于信里提到的手机她有些好奇,这边因为交通落后,整个小镇连除了可以用座机对外交流,还没有正式的手机。

对于此事,木子是这样说的,手机,除了用来联络朋友和查找一些重要信息,还可以娱乐、完成转账,刺激精神需求。可他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手机渐渐用的少了。对于一个自由绘画者来说,简单就代表一切。

听上去,老师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打算花费过多的时间在手机上,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贴近大自然做一些动手带来思考更重要的事。

用左手写完回信后,她还考虑了一点,要不要告诉对方是因为梦里的画面才选择画这幅画呢。考虑良久,她决定先瞒着对方不说。

此后的几天里,醒来时,手机的时间显示的是上午九点半。打开房门,太阳升在半空,迎面而来的是一缕刺眼的光,我侧头,换上门口的运动鞋,它们正晒得发烫。

好在今天不是周末,上山喝茶的人也不多,到了下午,我戴着手套,拿起铁锹开始除草,这时,太阳照在我脚下的草堆里,我看见了我的影子,一个狭小而又荒诞的黑东西。我转过头,身后是一片抖动的绿竹,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随着时间的迁移,太阳开始慢慢西斜,它即将告别不属于它的世界了。

我的目光带着些忧愁,随后,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我坐在时光的洋流里,一直飘呀飘,从白昼到黑夜,从戈壁到原野,我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这个世界之外一个游离的魂魄。突然,我像跌落进了断崖,魂魄没了,洋流也消失了,身边慢慢走来一个干扰我视线的影子。

是幼子。她从大门口走过来,兴高采烈的告诉我一件事,她说,山舍这几天要来一对夫妻,专门负责打扫院子里的卫生还有绿化。她是负责人事主管,目前院子里总共有十个员工。

是呀,一个占地五千平米的院子是该找专门的人负责打理,这样,我的工作就不会那么繁重了。走之前,她拿给我一封信,说是在整理门口的信箱时发现的,我没多大在意,把信装入口袋后,便继续干活。

“这样的话,你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她回头不忘补充了这一句。

孤独?是呀,从高中辍学去部队,再从部队退伍回来,再步入社会打工,我从来都是在完成一个人的战斗。我深知,她说的是玩笑话,可我却把它当真了。

今晚我对孤独又有了新的理解。起因是幼子在下班前用原矿紫砂壶泡了十年的老树白茶,她一本正经的坐在高凳上,一个三十多岁为茶而痴狂的女人,她说这种茶有助于睡眠。一小杯入了口,茶清甜润喉,第三杯过后,我的后背和额头开始冒汗。

接着是下班回房听到窗外蝈蝈细微的叫声,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蝈蝈的叫声似乎是为我准备的。我打开电脑插上音响,我需要一些快节奏的音乐,来抚慰我那颗摇头晃脑的心。一阵狂欢后,我开始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这时,蝈蝈的叫声消失了,世界也开始变得安静起来。什么敲锣打鼓、同学聚会、结婚请宴、公交、滴滴、乱七八糟的喇叭和婚外的吵闹声,统统都消失不见了。这会是真的静了,除了我轻微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声。他们带着嗞嗞嗞的电磁波和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的能量声。

我开始对着天花板发呆。我看呀看,眼皮不知不觉的打起了盹,我像是睡着了。极度的想睡,于是,我允许我的身体和思想不再去过多的用力,我睡着了,像躺在一片轻飘飘的云层里,此刻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放松的,因为我没再去想过往的烦心事和对未来的担忧。

我就这么轻松地睡着,光着背,穿着黑色的短裤,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突然,我发现脑子像是有东西在挪动,接着,它开始说话了。

“你难道就不该想想你的未来在哪里吗?我想,你应该醒来,应该好好思考。”

“你是哪位?我见过你吗?”

它并没有告诉我它是谁,而是依旧对我不依不饶。

“看来,是好脸给多了。我想,无需多言,你不过是不想面对现实罢了,离开这里,你根本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里?与其虚无缥缈地游离,不如行尸走肉的苟活——你很迷茫,你很害怕,你害怕面对社会的无常,你是活在社会底层的一条卑微小虫,此刻的你,就像钻进了死胡同,出口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别再欺骗自己了,年纪轻轻地二十五岁,就选择躲在一家隔绝的院子里做一份你根本不感兴趣的工作。端茶盘、端盘子上菜、偶尔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杂乱无章的工作,你根本就是个服务生,这根本就是一份没有任何前景的工作。快醒醒吧,可怜的孩子。”

它在挑逗我,它的话带着点火药味。

我尝试花耐心跟它解释,可它已经原形毕露了。

“你是在为逃避寻找借口吗?”

“不是的,请听我说,虽然我们不熟,但是,我有缘由的。”

“缘由,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是个孬种,闭上你的乌鸦嘴,你这个懦夫,娘娘腔,伪军人。”

“够了,求求你别再说了。为什么连你也要刺激和数落我。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因为你在逃避,我瞧不起你这个农村来的杂种,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你可以滚蛋了。”

我对它说的话表现出极大的反感。我有种想拿砍刀把它碎尸万段的冲动。砍的越稀巴烂,我越高兴。

可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成了杀人犯了。杀人犯,噢,我记起来了。原来是它。它出现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而类似于这样的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是在某间昏暗的小房子里,而且还是无人问津的晚上。

那年,我刚满十岁。远在农村的父母在舅舅的帮助下,带着我来到只有巴掌大的小城谋生,他们跟着一个独眼的女人学蒸馒头、做早点。我记得,那个独眼女人的家住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大厅和房间都很窄,只摆了几张刷过红漆的木柜和木椅。其中有一张破了洞的木柜还垫了几张厚厚的旧报纸,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的晴天,屋子也要开着灯。

更奇妙的是,每晚睡到半夜,我都会被窸窸窣窣的老鼠声惊醒,他们像是在开会,或者商量偷吃馒头的事。接着,便是大人们急促的脚步声,他们赶走了开会的老鼠,穿着拖鞋,踢踏踢踏的,融合着冒着热气的肉包和白白净净的馒头,咕隆咕隆,似乎是在提醒我,天快亮了,大人们都起了床,你可不能赖床,更别尿床。

于是,我揉着眼睛,打着手电,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到独眼龙家右侧的垃圾堆再往前三百米的公用旱厕抖了几下身子,然后提着裤子,回到了昏暗的房子用惺忪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发呆。

这就是在小县城第一年的记忆,昏暗,不见光,还要陪着大人熬夜。

第二年,我十一岁,父母带着我还有学来的手艺去了另一条巷子自立门户。他们依旧每天在凌晨醒来,用扁担挑着圆筒炉子和卖早点的蒸笼去某个单位门口摆摊,到了上午十点多,就回家做饭,而我,背着母亲用五十块钱买的一个棕色书包懵懵懂懂的上了六年级。

六月的一天下午,我经过巷子的水果市场,看着路两边箩筐里摆着又红又大的水蜜桃子,我很想吃,可我没有零花钱,结果,咽了几口口水以表满足。

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做了作业,我一如既往的把窗户和门都关上。门以前从没有关过,今天是因为父亲出去买苏打粉了。我害怕暴雨飘进家里,出于安全,才把长满锈迹的窗户和木门关了起来。而且,楼下枣树邻居家的收音机里说,今晚有可能下雨,但我还是带着孩子的稚气,去了离家两百米的天桥看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各种颜色的灯。

就在上一个月,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经常熬夜,加上以前在农村经常挑重担,每晚到了睡觉时,她都会疼的嗷嗷直叫。医生管这病叫腰肌劳损,还交代不能干重活,要多休息。虽然挑担子活少了,可半夜起来加班蒸馒头的活依然没停下,所以,有时我躺在床上也能听到母亲轻微地咳嗽声,而且,她的脸色也不是很好。

舅舅专门请了个盲人帮母亲做推拿,每天下午我放学那会儿,母亲都会去光顾,虽然不是很贵,可母亲还是去的少,后来还是舅舅下了死命令,她才勉强答应。

推拿那玩意,虽然不能治根,可也能缓解疼痛。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天晚上的九点四十分,我刚踏上台阶,只见舅舅从楼上下来,他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一脸的沉重。

他从我身边经过,没跟我说话。

父亲站在二楼台阶上,目送他离开。

我没看到我的妈妈,“我妈呢?”我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的父亲。这个穿着像搬运工一样的男人没说话。不过,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走进出租屋,墙壁上的白炽灯亮着淡淡的光,壁上贴了很多啤酒类的壁纸;外屋右手边的角落是冒着热气的蒸笼,还有圆筒炉子里火红火红的煤炭在燃烧;窗户的边框有点发霉,玻璃上还印着小蜘蛛网;一张不大不小的钢丝床摆在外屋中间,上面铺了一张凉席,席子边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双红拖鞋,那是妈妈蒸包子时爱穿的鞋。

窗户正对面的木桌上放着零碎的杂物,苏打粉、醋、盐巴、农村的老蒲扇,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破风扇,那是父亲从二手市场买回来的。

里屋更小,除了一张木床,就是些棉被之类的杂物。

我并没有找到我的妈妈。可我能感受到她微弱的气息。

我再次不安的问父亲,妈妈去哪儿了?他只是坐在里屋的床头,双手托着下巴,把我的话当作空气。

第二天凌晨,舅舅出现了。他一脸疲惫地告诉我,他已经帮我向班主任请了假,我从他仅有的这句话里读到了不好的消息,出事了。

我们去了医院,母亲闭着眼睛,躺在停尸房为她备好的床上,还穿着那件薄薄的粉色上衣、黑布料裤,光着脚,脚底板上凸着几个显眼的大茧子。

……

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班里不说话,仿佛最后一排的座位是为我而留的。即便我个子瘦小,长相也不出众,长脸姓欧的班主任也从来没打算让我坐前排的意思,因为,我整天闷闷不乐,不爱发言,成绩也糟糕透顶,班主任早已把我列入了差等生的名单。

他戴着斯文的眼睛,手里拿着期中考试成绩单,一本正经的站在讲台上,他当场宣布班里明天要召开家长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所有家长必须要来。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一轮彤红的夕阳照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同学们都在尽情的踢足球,金色的光照在他们脸上,被照亮的,还有他们配合默契的影子。

我并没有告诉那个男人说开家长会的事。自从妈妈离开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不,准确地说,自从来到这座小城后,我们交流的时间就很少,好像与生俱来他就不像我的爸爸,我也不是他儿子。在学业和学费的问题上,他从来没操过心,只是一天到晚瞎忙活,鬼才知道他在忙什么呢?

可我没想到后果更严重了。首先是班主任对我的批评,当然,他也问过我原因,可我只是站在他面前,捏着裤腿不说话,最后,他失去了耐心,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说,好了,进去吧。

接着是班里同学歧视的目光,有几个专门搞怪的坏小子当着全班的面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穿着老套的乡巴佬。

谁叫我没把家长叫来开会呢?

真相就是这样。出生在城里的孩子永远比乡下的孩子早熟。除了欺负转校同学,他们趁着课间休息会站在一楼班主任的房门口指着晾衣杆上的胸罩捂着嘴哈哈大笑,还说一些男人和女人床上的私密事。比如,避孕套是如何使用的?男人和女人要怎样做爱?他们是怎么来的?

我总跟不上他们的节拍,我想,是我落伍了。农村和城市本来就是两个样,一边贴近大自然,一边是水泥和钢筋;一边是纯朴,一边是成熟。

我背着书包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开始慢慢悠悠地朝着小巷子走去,我在心里开始责怪自己,是我让妈妈离开的,如果那天我不出去玩,不关紧窗户和木门的话,说不定,母亲就不会离开我们。

即便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我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我的妈妈,那个裹着小脚,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女人,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她并没有死,只是生病了,躺在医院,需要住院一段时间。她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比如,棉花糖、阿尔卑斯棒棒糖、热酸奶,还有她亲手做的热馒头;她也会像我小时候一样,挑着扁担,扁担上架起两个箩筐,一边是我,另一边是稻田里的黄谷子,我们要去村里碾米的地方,那儿离家半个小时的路程。

“我要妈妈回来,我需要一个温柔女人的拥抱,一个家里没有女人,没有脉脉流淌的爱,就不能称之为一个家。”妈妈不在的第十个晚上,我默默地坐在一楼通往二楼的露天台阶上,心里很难受。起身站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拎着桶往公用澡堂走去。

我探出头,是她。她是这栋出租屋前台发廊的女服务生,专门负责给客人洗头,剪指甲。她还给我剪过头发,她个子高挑,留着飘逸的长发。最关键的,是她高高挺起的胸脯。她在给我洗头的时候,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洗发水的香味,那味道天生带着化学反应,带着刺鼻的激动。

她脱了身上仅剩的一件胸罩,然后蹲下身子,用热毛巾搓着两个又圆又大的乳房,我躲在隐蔽的拐角处,四下无人,满脸通红,浑身开始发热,裆部像是有什么东西鼓了起来。

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但接下来的这些话并不是我说出来的,我敢打赌,是某个奇怪的家伙贴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的说:“来吧,用你那双洁白的小手抓起你的小弟弟,靠着水泥扶手台尽情地摩擦吧。”

这是它出现的第一次,毫无征兆的第一次。

上了初中,父亲带着我从偏僻的巷子里搬到了表姐家一个卖啤酒和日常用品的大仓库。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把自己关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做一些自认为自娱自乐,却在大人们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比如,在老式的木柜前握着毛笔练习书法字帖。这时,它又出现了。她贴着我的耳朵,鼓励我说,加油,好好学习,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数一数二的书法家。

它的话令我感到振奋。

我也会把一些有趣的散文随笔用剪刀剪成豆腐块,糊上胶水后,再贴在珍藏的牛皮纸上,署名:初中印象。这时,它又对我说:培养一些日常的好习惯,总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报纸的某个角落,甚至,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整天不用出门,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数理化的分子定理和重力加速度,你照样可以养活自己。这个世界是多么神奇,文学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初二六月某一天炙热难耐的晚上,晚自习结束,我开窗通风,无意间看到窗户对面冒出了两个人。他们像是情侣,身穿蓝色工作服,搂着对方的肩膀,当着我的面开始调情,亲嘴、吻着对方的舌头。

估计是仓库前面加油站里的员工。他们关了窗,我听到窗户里传来床板晃动和汗涔涔皮肤摩擦的呻吟声。

我试图关上窗户,但还是无法抵制那方面的诱惑。

“来吧,脱吧。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生活。Come

on,baby,把你那一丝不剩的小内裤全都脱了吧。别再遮遮掩掩了,你才十四岁,男人都会有生理发育期的。不要害羞,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它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于是,我跟它成了朋友。

我们经常一起坐在收音机前听歌,一起散步,一起爬上仓库后山的那块大石头,我们悄悄说一些有关于生理发育的秘密。我笑,它也笑,我哭,它陪着我一起哭。

它跟我影形不离,它是善意的,它是世界上唯一了解我的知心朋友。

然而,没过多久,它就开始跟我唱反调了。那段时间,父亲经常不回家,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上了高中,离家虽然很近,可我听说他染上了赌瘾。那段时间,我整晚都会坐在仓库的楼顶,望着满天的繁星,我渐渐明白,我的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之前所幻想的都不过是安慰自己的鬼话。

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尤其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住在仓库的表姐一家因为成绩问题对我投来鄙视的眼神。当然,这一切他们都记在心里,他们固然地认为,学习成绩代表一切。就拿堂哥刚子来说,他在一所一流中学跟我同年级,可成绩却名列前茅。他获得的鼓励和仓库人赞赏的目光总比我多。

我羡慕那些所谓的“三好学生”,羡慕那些陪孩子一起外出吃饭的父母,羡慕那些拥有手机,可以在学校偷偷谈恋爱的同学。

我开始讨厌那个男人,我不想见到他,看到他我就心烦意乱。甚至,我诅咒他永远消失在地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些隐藏的记忆。

一个画面:

我站在一片狭窄的水泥地上,前方是一条木门。

眼前出现了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一身打补丁的衣服嚎啕大哭的躲在一个女人的身后。那男人从女人身后抢过那孩子,将他举在半空,嘴里还碎碎骂道:“灾星,这个世界的灾星,除了花钱,就是给我增加压力,不如摔死算了。”

瞬间,地上噼里啪啦的散落着几颗玻璃弹珠。女人拼死抱住这个孩子。男人从灶台找来夹炭的镊子,在女人背上烫出了几道血印子。

结果,女人哭着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

一段记忆:

妈妈嫁给父亲后并没有过上想过的好日子。

她为了这个家,可吃了不少的苦头呢。

在来到这座小城之前,她在一家仓库做饮料加工员,也打包过空的啤酒瓶,给妇人做过保姆,上过砖窑,挑过牛粪。

她还在半夜背着我在朦胧的月光下去一家加油站找赌博的父亲,他夜不归宿,被赌瘾蒙蔽了双眼。

……

偏僻的小巷子屋里经常传来吵架声。

是爸爸不要妈妈的。他嫌弃她。说她没文化,不会持家,只是个干苦力的忠实奴仆。他还喜欢在半夜喝完酒回来后摔东西,摔得不痛快,还会把她暴打一顿。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哭了。满脸的泪花,右手捂着后脑勺,像是肿了个大包。她含着泪,带着一条绿色的茉莉花毛毯离开了出租屋。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房子里除了我孤单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身为政府官员的舅舅对爸爸伤透了心。他是军人出生,不善言谈,说一不二是他的人生信条。她走后,他立誓再也不会跟他有任何的瓜葛。不过,他私下答应过妈妈,会尽全力把我抚养到成年。

舅舅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就在妈妈离家半个月左右,我发现房门口挂着一个打包盒。

我拆开一看,是留有余温的爆炒鸡。

那是我爱吃的故乡菜。

……

伴随记忆出现的,还有它的到来。

“痛恨那个嗜酒成性的男人吗?去,如果对他咬牙切齿,就拿起桌上那把水果刀,一刀向他切过去。是他逼走了你最爱的母亲,是他害你成了单亲少年。捅过去,快,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我摇摇头。“不,我只是恨他,我只是在发泄情绪,我不想杀他。”

“懦夫,胆小鬼,娘娘腔,去呀,你难道听不懂人话吗?杀了他,你就自由了,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悄悄地学着沉默,不必多说,做一个沉默的傻子吧。”

我竟然听了他说的话。不是杀人,而是沉默着不说话。因为,除了它以外,我没有朋友,学校的同学都笑话我,说我是乡巴佬,没人要的野孩子,从小学到高中,谣言从没停止过。

渐渐地,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出去玩,不喜欢说话,也不爱表现自己。反而,我爱上了独处,除了没日没夜的睡觉,就是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听歌、发呆,或者自言自语。

我跟房间外的所有人都隔着一道墙。

“这就对了,这才是真实的你。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坏人,都是虚情假意、狼心狗肺的人。除了你,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留着短发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你才是好人,整个世界的人都辜负了你。你要做独一无二的你,你才是拯救荒诞世界的霸主。”

真是这样吗?

在真实和荒诞之间,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精神恐惧症。

我醒了。

赤裸裸的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头顶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所有的一切都一片白。像雪花一般,飘飘洒洒,带着肃穆,带着庄严,仿佛什么也不留恋。

迷迷糊糊,我又睡着了。

我像一个游离的魂魄,虚无缥缈的飘着,我飘呀飘,从一个荒岛飘到一片大陆,从一座砖房土屋飘到另一座钢筋水泥之地,飘呀飘,飘到了那个灰蒙蒙的下午。

我像幽灵一样站在那间阴暗的卷帘门口。

门口站着很多人,还有很多的围观者,地上扔了十几个烟屁股。他们并没有看到我,就像我看不到他们一样,我和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走进呼啸的卷帘门,里面坐着七八个面如死灰的中年男女,他们望着旁边那条小木门,泣不成声。

我推开它,里面斜躺着一具尸体,他的脸肿的像面包,双目浮肿,更可怕的是,他那怒睁的双眼,直直地张开,恰似一个成语里说的,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我醒了。浑身惊得一身冷汗。整个人脑子也晕沉沉的,像跌入了万丈深渊,吃力爬起来时,才发现原来是梦。窗外虫声唧唧,一轮闪着寒光的月亮挂在半空。

我舒了一口气,起身开了台灯,床前的书堆里放着幼子白天拿给我的信。

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这家伙的事情感兴趣。

信是这样写的:

无名氏老兵:

  你好。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认识你说的什么陈枫,我也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你说我画里的神态很像他,请问,你的这个战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很好奇。至于那幅画取名为眼睛的目的,纯粹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玄子

信纸还是跟上次一样,发出绿草的香味。而信里的文字也给人友好的感觉。都说字如其人,写如此清秀字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真希望能跟对方认识认识,能交个朋友最好。

第二天依然是个晴天,仰头望去,头顶的树叶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间抖动,伸出手,透过手指的缝隙隐隐约约细碎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回想起昨晚的梦境,我真庆幸自己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

待回过神来,我发现房间周围多了些变动。首先是隔壁房间门口摆了几双运动鞋,接着是玻璃桌上用碟子盖着的碗,里面装了热腾腾的五谷粥。

难道是打扫园林的赵氏夫妇搬来了吗?他们还真是厚道,才搬来第一天,就给我准备了意外的早饭。

此后的几天里,我都在扫把清扫竹叶的清脆声中醒来,不知不觉,我竟然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听说赵老爷子以前参过军?”

  “嗯。”

  “当了多久呢?”

  “五年半。”

  “五年半?”

“最后半年是碰到部队大裁军,当时连队装备落后,硬是把全连都给裁了。”

“离开部队这些年会很留恋吗?”

“会。”

“跟退伍老兵现在还有联系吗?”

“联系?这可是个难题,当年裁军那会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更何况,那时联系都靠写信,现在,那些战友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可当真是时光不饶人呀。”

“大叔当的兵种是?”“陆军野战部队的炮兵。”

“真巧,我也是。”

“是炮班战士吗?”

“炊事班的给养员。”

“给养员,那可是保障战友的好手呢?”

“可不是吗?你大叔做给养员掌管财务那几年,可从来都没出过错。”翠子看着大叔,眼神里透露着骄傲的神情。

“大叔这些年没跟退伍战友联系,会觉得遗憾吗?”

“遗憾?”大叔憨憨的笑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了也是徒劳,几十年了,不后悔。”

他说着,端起一个老式的解放军缸子大口的喝起水来,头上波浪形的卷发在灯光的照耀下闪出几根银丝。

我对他的笑感到吃惊。

趁着大叔去了洗手间,翠子悄悄告诉我一件事,她附在我耳边,说起当年老爷子是如何追到她的。

我哈哈一笑,竟羡慕起他们来。他们二人生活在闹饥荒的年代,最大的愿望就是渴望一日三餐能吃个饱,可对于爱情,他们从未多想。只是在放学的时候,大叔喜欢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等,等到她出现后,他默默地跟着不说话,直到她到家为止。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直如此,直到有一次,天下着大雪,她感冒没去上学,大叔竟然等到了半夜,结果,人倒在雪地成了小雪人。

他们相互交换了眼神,仿佛在说打扰的时间太久,他们要离开了。

锁了茶门,下了水泥台阶,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半空,大地瞬间变得明亮起来,一团黑色的东西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的影子,一个荒诞的怪物。我正打算探究点什么,却被大铁门外沉闷的喇叭声打破了这与世无争的夜。

透过茶院中间闪着的白炽灯寻去,原来是她,夜猫子,深夜做图纸的女人。

夜猫子是幼子取的绰号,因为她的设计工作时间都是在别人熟睡后才展开。

简单喝了几杯,她向我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晚上几点下班?为什么会选择来山上工作?在这边工作是什么感受?

我随口应付了几句,我们都没再说话。

随后,她转过身,打开手机唱歌软件,示意我做一些服务。我把音响和手机的连接线递给她,她试了试音,背对着我,唱起了我从来没听过的歌——《被爱和不被爱的花》。

红色的花随风飘摇

因为被爱而随风飘摇

因为被爱而双颊绯红

一脸羞态

白色的花儿随风飘摇

低着头随风飘摇

因为没有被爱

而自愧不如

如果那个人天生就

喜欢红色的花

那也无可奈何

被爱的花

不被爱的花

都一样会在

春天里花开花落

红色的花枯萎了

被人珍爱着枯萎了

急切的盼望着

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白色的花枯萎了

无声无息的枯萎了

随着风消失在远方

如果那个人只是

无法忘记红色的花

那也无可奈何

被爱的花

不被爱的花

都一样会在

春天里花开花落

……

沉默再次笼罩在我和她之间,我想起幼子说过,这是个很要强的女设计师,孤僻却又渴望找到朋友。

“人人都喜欢热闹,可到最后还不是走向孤独。”她放下茶杯,向我说再见前,留下这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躺在床上,我再次看了对方的来信,该怎样把那个家伙的故事告诉给对方呢?

考虑良久,总感觉有些郑重其事了,仅仅只是写封回信而已。

出于交友的真诚,我不得不认真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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