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来了《朝阳沟》
山沟里来了《朝阳沟》
徐伯羽
大姨妈的家住在南面山里和宜城交界的罐山冲,南面是大罐山,屋后是小罐山,门对面的山叫杏山。罐子山顶是一片有几十亩大的平坦石寨,相传是当年关老爷在上面坐的。山侧是两个深深的大凹,叫老爷凹,相传是当年关老爷的两条腿压的。石寨中早年是一座方圆数十里进香朝贡的关老爷庙,后来成了土匪张老八啸聚的山寨。山这面是襄阳,山那面是宜城。也真怪,不到一里地的地界,这边是襄阳腔,硬梆梆的。那边是宜城腔,软软的,像鸟儿叫一样。
大姨妈的家是只有两户人家的单庄,离大营子有两三里远。村子叫东方大队二队,历史上叫长山村,“四清”时改名叫东方大队。大姨妈家的房子是三间青砖瓦屋,房前屋后都是茂盛的竹子,是一片大竹园,风一吹就飒飒风响。门前不远处是一个水荡,水很深,像一汪深潭。水清碧清碧的,吃水就在荡里挑。在荡边玩耍时渴了,就用手捧一捧荡里的水喝,清甜清甜的,很爽口。荡里有很多鱼,每年秋冬之际,都有河南人的鹰子船吆喝着鱼鹰在荡里咬鱼。活蹦乱跳的鲤鱼、草鲩,又光又滑的鲇鱼和脸盆底一样大的老鳖甲鱼,还有石磙压在上面壳也不会破的乌龟,都能被眼睛泛着绿光的鱼鹰给咬住钓了上来。
大姨父在世时是生产队长,从49年解放后就在当。不但管着一个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还管着这大小罐子山上的一草一木。没有他的允许,外地人不但山上的柴不能砍,连个山楂果也不许采。六六年大“四清”运动中,由于大姨父的清廉,斗来斗去的什么事也没有斗出来。一面批斗一面还要安排生产。运动过后还要他继续干,可他的肺结核已很重了,已开始咯血卧床了,拖了两年直到去世。
姨父去世不久,大姨妈就为大儿子碾盘完了婚。碾盘嫌下面兄弟姊妹多、拖累重,结婚后就闹着要分家。大姨妈没法,只好让他分家另过。下面几个除了老二读了个小学毕业,其他几个连小学都没毕业就没读了,都在队里挣工分。山里人没别的生计,除了在队里干活挣工分,就是收工后没日没夜的砍柴。一担一百多斤的柴禾挑到十几里远的方集街上才一块多钱,全家就用这每次的一块多钱一担的柴换油盐钱家用。
每年秋天麦子一下种,北面的人就带着粮食和镰刀扁担进山来砍柴了。因离山近,就在山脚下,大姨妈家常住满来砍柴的人。我们家每年也去,自然也都住大姨妈家。每次都是我和二弟去,那时我和二弟都还小,人还没一担柴重,但不管砍多少,反正大姨妈都从她家的柴垛上给凑足两大板车给拉了回来。
这年,表姑的儿子祥定哥和他们大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来了。他们一面砍柴,一面吹拉弹唱。白天砍柴,晚上给山里的贫下中农演出,宣传毛泽东思想。祥定哥家住许家湾,离大姨妈家十来里地。祥定哥二十出头了还没定亲,在那个年代的山里,二十出头了还没定亲,虽说还没到紧急关头,但已让家人和亲戚长辈们操心了。祥定哥的妈与我母亲和大姨妈是亲姑舅表姊妹,因此,为祥定哥的亲事操心,是大姨妈亲不容辞的责任。
山沟里来了《朝阳沟》
祥定哥之所以20出头了还没人提亲,是他家成分不好,是地主。祥定哥家早年也穷,父亲出去当了兵,十年后偷跑了回来。行伍十年,学会了舞刀弄枪。枪林弹雨经多了,也有了些胆气。先当甲长,后当保长,买下几十亩田产,49年解放时成了地主,给镇压枪毙了。表姑带着他改了嫁,继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是贫农。表姑为人和善,人缘好,又和大队干部沾亲带故。祥定哥虽只读了个小学毕业,但人脑瓜活,大弦二胡都拉得好,大队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没人会拉胡琴,就让祥定哥进了宣传队。祥定哥不光会拉还会演。那阵子时兴演《朝阳沟》,个个大队都演《朝阳沟》,许湾大队也演起了《朝阳沟》。演《朝阳沟》,他演二婶,男扮女妆,演得惟妙惟肖,个人都啧啧称羡。入了秋,播了种,进山砍柴,宣传队住大姨妈家。白天砍柴,晚上为罐山冲的贫下中农演出。每晚演出,这四里八乡的都来了,连山那边宜城的也来了,人挤得水泄不通。大姨妈趁热打铁,将队里的荷莲介绍给祥定哥。荷莲家成分也不好,是富农。因家里成分不好,荷莲本想嫁个好成分的贫下中农家。看了祥定哥的戏,山里人人都说好,荷莲心动了,便随口答应了下来。每当祥定哥上台时,荷莲在台下,一面用手绢捂着脸,一面眼睛斜着斜着朝台上瞅。两家大人也没意见,当下照了门户,拿八字定了亲。要六套衣服:一套灯芯绒、一套平绒、两套咔其、两套华达呢。衣服不好买,大姨妈托在商业局工作的父亲帮着都给置办齐了。婚事就这么给定下了,就等择日子成亲了。但没想到,就在准备择日子成亲时,荷莲妈忽然变卦了,提出要退亲。原因是荷莲的弟弟二国也大了,也到了提亲的年龄了。因成分不好,也没人提亲。荷莲妈很操心,担心二国将来说不上媳妇。这时,有人上门提亲了,说的是杜家坡的一家兄妹,也是地主成分,想两家换亲。媒人意思,让杜家哥哥娶荷莲,杜家妹妹嫁二国。因此,为了儿子二国能说上媳妇,荷莲妈就想退掉祥定哥这门亲事,用荷莲给二国换亲。大姨妈听说后,马上找到荷莲妈说:“大个子,这个亲你对也得对,不对也得对!要不对,当初你就莫答应我!我瞒你了,哄你了?你二国子也不是今年才添的?现在衣裳也扯了,门户也照了,八字也拿了,这四乡八里的都晓得了,你又不答应了,叫我脸往哪儿搁?”
不等荷莲妈接话,大姨妈又说:“大个子,你要说这门亲不做了也行,但你吃了人家的要吐出来,拿了人家的要退回来,六套衣裳一套也不能少!”
荷莲妈说:“他婶娘,衣裳该退的我一定退给人家,改天就退。”
大姨妈说:“那不行,大个子,你说改天退算不行。你今儿的就得给我退!”
“唉,他婶娘,衣料有的赶礼了,有的给娃子们做衣裳了,我退你钱还不行吗?”荷莲妈央求说。
“那算不行,大个子。我给你的是衣料,不是钱。我还要我的衣料,今天就要!你今儿的不拿出来,我今儿的就不准你出门,不让你下地。你薅草,我把锄头给你拿了;你割麦子,我把镰刀给你拿了!”大姨妈一面说着一面用高大的身子堵住门,一步也不让荷莲妈后退。
大姨妈后来说,她说改天退,虽然衣料不好买,有钱买不到东西,但人家也有人呀!假如她找人家的侄儿寅生咋办?人家寅生在公社信用社当会计,你敢说人家就买不到衣料?我就非逼着你今儿的就退。她再有钱,她一时半会儿到哪儿弄?她不下地,队长马上要喊上门来日噘她,再不行就开会斗她,她不害怕吗?
荷莲妈给镇住了,只得不住地叹息,最后坐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啜泣起来。姨父虽然没当队长了,但多年当干部的威气还在,大姨妈的霸气还在。见荷莲妈哭泣起来了,大姨妈又好言相劝,说二国还小,不急,二国子的事她一定帮忙操心。硬逼软劝,荷莲妈无可奈何地只得哭着同意了。年底,祥定哥和荷莲成亲结婚了。过了两年,大姨妈又通过一个四川的人贩子给二国也介绍了一个四川媳妇。也该是姻缘,两个家庭过得都很好。
又过了几年,毛老人家去世了,当年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都解散了,《朝阳沟》剧组的人也都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都各自成家了。政策也变了,包产到户了,祥定哥一家成了种粮大户。夫妻俩勤扒苦做,刚包产那年就收获了一万斤麦子。祥定哥还作为劳动模范到县里参加了劳模大会。再后来,地分了,村子也不叫东方大队了,又改回原来的名字——长山村。儿女们也大了,都成家了,大姨妈就一个人过。春天扒蜈蚣,秋天打柴。打猪草,养猪,挖药材。二0一0年春,大姨妈去世了,终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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