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市一如既往的寒冷,雪飘飘扬扬下了一整天,直到晚上仍是不见停。雪在路灯和荧幕灯光的照耀下,随着风在空中星点般的飘落,似乎坠入银色的星空,泛着闪光的苍穹。风雪渐渐猛烈,仿佛世间万物之间的白色的幕布,分隔开使得万物难以认清彼此。透过幕布一点光亮逐渐靠近,一辆大型汽车驶过,搅得幕布四处纷飞随后归于平静。此时远处光秃的树枝依旧向一面倾斜。
诚然,工作是生活重要的一部分,虽说并不繁琐但陈昱依然忙碌到很晚。纷纷扬的雪几乎埋没末班公交车远去的车辙印,雪夜之下的街道,冷清得只剩下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宽广的马路,两侧高高的楼房和不计其数的店铺,如果有人问起这座城市的模样,那些随处可见的大小各异的荧幕也许更加夺人眼球吧。
陈昱望见积雪上许多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四处延申的脚印,人们短暂留下痕迹,痕迹消失后便无法追根溯源,如果现在沿着这些脚印是否能够知晓他人的生命呢?他思忖着,却无法得出结论。
“哎。”陈昱短短的叹息。无可奈何,只好步行回家。风雪毫不客气地一点一点取出他身体中的热量,旋即散播到这茫茫的雪夜之中。仿佛它们是所谓劫富济贫的英雄,但终究不会让人孑然一身,否则还怎么做英雄呢?陈昱如此思忖着,应当吃些东西以免英雄无从下手,失了名分。
四下望去,只见到角落处的小面馆还在营业。走近跟前,不大的店面上顶着灰暗破败的牌匾——城北面馆。屋里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仅有的一张干净桌子旁,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扬着嘴角。男人听到有人来,懒散地站起身问道:
“来碗面?”眼睛却紧紧盯着屏幕。
陈昱点了碗牛肉面,坐在那仅有的干净桌子旁,男人端上面便坐到其他桌子旁,继续死盯着手机。他边吃面,边看向四周,其他桌子上都放着用过的碗筷,成团的纸巾和四处散落的面汤油点。陈昱十分疑惑:“这样的店居然还有人来,而且这碗面毫无味道,难以下咽。”但转念一想,这么晚不好要求珍馐美味,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吃罢。
那男人只是盯着手机,偶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点点屏幕。顾客的存在如同那碗面的味道,丝毫无法感受到。
“诶!”他突然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胡说,污蔑别人。”
“什么?”陈昱想着,言语也许是种不错的调味品。
“南外城区的人说咱们野蛮,低俗,要是发生战争北外城区的肯定连枪都不敢放,直接逃跑,还要美其名曰撤退!简直是胡说八道。章将军明明是民族英雄。”男人脸上闪着微弱的愤怒,第一次抬起头看向陈昱。
“额,我……”突如其来的目光让他不知所措,似乎一口吃到没散开的盐块,吞咽不得,吐掉却显得有失体面,有意攀谈却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看来不错的调味品,需要不错的厨师来添加,很显然那男人并不是。无论从哪方面评定。
“现在的网络上到处都是胡说,乱说的人。前几天居然有人发文章说我的面馆服务差,面难以下咽,让大家不要来。气得我在评论里骂了他个狗血喷头!”他挥舞着双手,似乎在捕捉那人空气中残留的身影。
南外城区人与北外城区人相互歧视、抨击的各种各样的文章和视频,毫不夸张的说陈昱看过不下数百次,虽说以前自己同是其中的一员,但早以觉得食之无味,如同这碗面似的。可如今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渐起让他厌烦,种种刻板的偏见,似乎比儿时初学的那几首古诗更加烂熟于胸,相同的肤居然并不妨碍他们发起无端的歧视。不知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古时,人们是否会相互歧视、心存偏见。这座庞大的城市并不坐落在天地之间、寰宇一隅,而是人们狭小的心里。难道人们听不到他们占得上风、取得胜利时,隆隆的心跳声吗?
最近陈昱始终被这些想法困扰,一闪而过,时而浮现,时而消弭。如果《1984》中的思想罪真实存在,或许此时他已锒铛入狱罢。
关于面馆的事,陈昱认为自己有资格定夺孰是孰非,并且这无关于思想罪,自此与他也定要老死不相往来。但不加修饰的真话不仅会割伤他人,还会割伤自己,即使男人用这碗面戕害他的味蕾在先。不愿去伤害别人,陈昱以为这是自己最大的缺点。况且多年的屠夫动刀时仍会划伤手指,何况他呢?
“确实,太多人胡言乱语,以为自己见解独到高明,便嚷嚷着各抒己见了。言论自由嘛。”陈昱怕对方可能误会自己对言论自由的看法,急忙加上一句:“言论自由当然是对的,只是某些人借此大放厥词罢了。”
陈昱的声音似乎还没有完全消失,却注意到那男人的眼神突然变了,像是疑惑又像是惊讶,转眼间又变回原来的怒目。变化迅速得那眼神甚至不会被镜子所捕获。
“当然,言论自由当然是对的,但言论自由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要为所说的话负责任。不是吗?”说罢,男人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而后便继续看着手机。
他不知如何应答,也不知那两次怪异的眼神在表达什么。自身的自由已被自己限制,何谈责任呢?这男人不是个好厨师,倒是能成为一位不错的屠夫,宰牛杀猪时,连叫声都会被他一同屠戮。
沉默,失去因由的沉默仿佛在屋中不断膨胀,试图将他推挤出去。陈昱装模做样地填下几口面,便急忙起身付钱,逃遁了。
雪中模糊的身影朝着家一步一步挪动着,风雪依旧不休不绝,路灯下影子不断移动着,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一个,时而两个。出租车驶过,在他身边稍作减速又加速驶入灯火暗淡的远处。正要举起手可那车早已远去,只望见长长的车辙印,延伸到远处望而不见的地方。
路旁传来车辆的引擎声,陈昱寻去源头,那是松江市的最后一家书店——鹿语书店。工人们拆去牌匾、书架、柜子一一搬上货车,不计其数的书籍胡乱堆在门两侧,写着十元一本的纸板已被风吹落,老板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陈昱走到书堆旁,剥去落在上面厚厚的雪,问道:“这本书多少钱?”
“喜欢的话就拿去吧。”男人怅然地答道。“不然也要当作废纸卖掉了。”
“这样啊。”
店里男人十几岁的儿子眼睛死死盯着手机,笑声不止。
“以前靠它还能勉强生活,现在房租连都已经付不起。”男人摇了摇头,走到近旁拿起那本书,“顾城诗集——现在写诗的比读诗的还要多。这是最后一家书店,以后就买不到了。”
“谢谢。”
“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原来如此。”男人自言自语道。
陈昱不再回答,径自离去。男人的话伴着踏雪的咯吱声,在漫天的飞雪之间徘徊萦绕,陈昱被男人的哀伤感染,夹在腋下的书不时滑落。一阵风裹挟着雪猛地吹来,陈昱忙低下头躲避,却依然把一些记忆重新灌进脑袋里。他恍惚间看见一具男人的身体躺在卧柜里,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双眼紧闭。四周围着很多人,无不面露悲伤还有几人暗自擦拭泪水。不远处还有女人的啜泣与悲哭声。这是陈昱父亲去世后出殡的那天早上,关于那天的记忆不知怎么,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变得破碎。那晚父亲在梦中说了很多话,陈昱一字都无法听清,想开口却像被扼住咽喉,只见父亲的身躯慢慢、慢慢模糊,随即绽放成漫天的雪花,充斥着他渺小的梦境。
陈昱回过神,发觉自己立在原地,多年前的记忆在心头翻涌,险些使得泪水趁机脱逃。那时他还小,只记得父亲去世前那段时间,始终躲在房间里不知钻研着什么。后来将他托付给叔叔便消失了,再次见到父亲在大概一星期后,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陈昱始终想不起其他家人,以及儿时大多数的事。从那时起被叔叔收养,直到现在谋得薪水微薄的工作。
“如果现在沿着这些脚印便能够知晓他人的生命就好了。”
一切再次落回清冷的夜空之下,雪似乎使空气变得有形,似乎让一切无法看见的事物变得有形。风雪裹挟着万千只能瞥见轮廓的苦楚正不断地,有力地贯穿穹顶之下所有羸弱的躯体。被寒冷与记忆中无数虚幻的痛苦折磨,粉碎精神。血液,甚至灵魂都几近凝固。
陈昱迈动脚步,继续走着。虽然尽可能蜷作一团,却仍旧不住地颤抖。“没有多远了。”他自语道。耳旁响起微弱的歌声:
依稀记得屋前种下的花
躲在房檐下侯着积雪融化
它还好吗?或是被谁摘下
是否明日此时它已要出嫁
是否我也有幸瞥见那一世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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