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爱你

记得我爱你

1
有这样一种疾病，它有令人回到原点的魔力：幼时怎样成长，现在就怎样退化。
先是失去记忆，然后失去语言、失去认知，最终失去意识。它让人忘记如何走路，忘记如何吃饭，忘记如何说话，忘记如何注视、如何聆听，忘记一切的喜怒哀乐，忘记所有经历过的事和爱过的人……一天天地，窃取、虐杀和榨干人的记忆、身体、情感、思想 、尊严，直至生命的尽头。
这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残酷、最冷漠、最让人绝望的疾病，却有个高端大气的洋名“阿尔茨海默病”，亦称“老年痴呆症”。它来势汹汹，一旦发病便不可逆转，也无法根治。
据了解，全球每3秒钟就增加1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新增的每4个人当中就有1个是中国人。截至2015年最新统计，全球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为4680万人，中国的人数居世界第一。

2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依然爱丽丝》，里面的女主角不幸患上的就是这种疾病。
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成功女性爱丽丝（朱丽安·摩尔饰演）原本是哈佛大学认知心理学教授、知名的语言学家，50岁那年，被诊断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病。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再也跟不上遗忘的脚步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在短期的彷徨无助后选择在家人的陪伴下，勇敢地为每一天而活，为当下而活。她录制视频写备忘录，用不再流畅的语言给大众做演讲，以亲身经历为媒介唤醒和激励着所有的人。
影片细腻真切，传达出“疾病能伤害我们的身体，却不能改变我们勇敢坚强的内心”的信念，十分励志。爱丽丝的家人在痛苦来临时表现出的淡定关爱和爱丽丝本人的坚韧执着一样让人感动。
然而，事实上，这样充满希望的故事只是电影，不是现实生活。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往往悲伤得让人窒息。

3
我可怜的爸爸也是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
2008年，在我们发现他记忆力衰退得异于常人时，磁共振的检查报告显示他的脑萎缩已进入中期。等到医生确诊他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后，我们四处寻医访药，像医生那样浏览了大量的分析资料，像侦探那样关注着所有相关的医学报道，可是最终却仍然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它对一个人的摧毁是不留余地的。
这几年来，爸爸走过了一段极其痛苦的历程：丢三落四——性格突变——暴力攻击——幻觉不断——离家出走——大小便失禁。
然后，自 2016年3月开始，他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和行走能力，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依靠流质食物勉强延续着脆弱的生命，吃喝拉撒全部都要别人照顾。
我的爸爸——一个一辈子都害怕麻烦别人，一辈子都勤勉谦虚朴实，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让家里人过得更好的人，他是否曾预见到晚年自己会患上这种疾病，是否曾预见到他的疾病带给了他的妻子、儿女如此严重的影响呢？

4
我常常想，与因患病而不自知的爸爸相比，妈妈承受的压力其实要大得多。时间走得很快又很慢，痛苦一点一点地积累，终于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妈妈流了很多的眼泪。在爸爸突然变得暴躁易怒，甩开她的手要离家出走的时候，她总是一边泣不成声，一边念叨着同一句话：“和你结婚40多年了，你怎么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啊？”
妈妈的身上留下了很多的伤痕。病中的爸爸时常用语言或拳头攻击别人，距离他最近的妈妈是最严重的受害者，手背上的抓痕常常新旧交替，我们看见了不禁触目惊心，而妈妈总是一边宽慰我们“他只是一个病人”，一边轻声细语地用受伤的手继续给爸爸喂饭换衣。
妈妈更爱回忆往事了。她坐在爸爸的床沿，一边给爸爸按摩，一边一次次地絮叨着那些只属于他们俩的故事，包括爸爸患病前两个人出双入对地去买菜、散步和理发而被邻居羡慕的场景，羞涩又自得的神情让人相信那是妈妈的记忆里最温暖、最幸福的一段光阴。
我们都猜测妈妈一定在心里埋怨爸爸、痛恨命运，然而妈妈却说：“希望你们的爸爸能够多活几年，我怎么辛苦都没有关系，没有他，我们的家就不完整了！”

5
2017年春节。
我捧着从商店购买的各种“福”字，在家里寻找着张贴的位置，好不容易分配妥当了，妈妈却说：“除了大门，其它地方都不要贴。”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和平时一样就好”。
吃年夜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各自诉说着新年的愿望。轮到妈妈了，她说：“跟去年一样就好！”我实在有些好奇，忍不住笑着问道：“妈，我们都希望2017年比2016年更好呢，你怎么……？”
妈妈端起眼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然后说：“跟去年一样，你们的爸爸维持原样就好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在卧室里静静躺着的爸爸，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是的，对于现在的爸爸来说，还有什么比“维持原样”更好的呢？
我没有再说话，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6
生命是一个缺口的圆，也许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真正完满——这是现实生活，不完美，但却真实。
听说《依然爱丽丝》另有两个译名：《我想念我自己 》和《勿忘我》，而2016年9月21日第23个世界阿尔茨海默病纪念日的主题恰好是“记得我爱你”。
爸爸，在你忘记自己的时候，请相信我们没有忘记你；在你遗失了爱的能力时，请相信我们依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