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我来说,离婚唯一的好处是重回“社交界”。
当我深深挚爱过的男人背着我们出门旅行时他专用的深蓝色双肩包,在门口停留了几秒,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后,我知道,我必须要自己打开一扇窗了。
于是,离婚当天,我辞去了颇为光鲜的工作,站在浩浩汤汤的黄浦江边痛饮啤酒大声哭泣。这不过是我和惨淡过去的告别仪式,但一个在江边锻炼的老头误以为我要告别人生,扑过来拯救我,我以惊人的爆发力将老头推倒在地,引得路人侧目,人生第一次在派出所关了一晚。
释放后,我衣冠不整地站在清晨的朝晖中,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路旁没有泪眼婆娑等待失足妇女出狱的家人,更没有满树摇曳的黄手帕。阳光无知无觉地灿烂。
没人在乎又怎么样呢?有人在乎也不过幻梦一场。我活在世上,重要的是去爱,爱是体验,而不是被爱,被爱只是运气,谁能靠运气活着?想到这里,我甩了甩蓬乱的头发,挺起胸膛,扭动腰肢,在阳光中走起了台步。
离婚不过如此,拘留不过如此。我带着本性深处的混沌,囫囵吞下一整块的痛苦,开始了一个失婚妇女的人生。
2
失婚妇女的一天,通常是早上九点,摇摇晃晃地起床,武汉鸭脖或重庆辣子鸡配浓得像湖泊的绿茶,边吃肉边看《马男波杰克》。一个失意的妇女和一匹失意的马,度过一个又一个上午。
我起床时,阿姨已经送小毛上幼儿园。下午三点小毛放学,我二点半启程去健身房,疯狂踢腿弯腰扭臀跳操折腾自己三小时后,六点在家附近的茶餐厅吃晚餐,海鲜捞饭或干炒牛河。饭后,在茶餐厅边上的咖啡厅重温高中时看过的世界名著,比如《汤姆叔叔的小屋》、《环游地球八十天》或《好兵帅克》。九点左右,估计小毛睡着了,再回家趴在她的小床边端详她长长的睫毛,圆鼓鼓安详的面容。小毛身上有一股香气,像极了她父亲身上淡雅的气息,弥漫开来,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温柔地将我合在掌心。
是的,我在躲避我自己的孩子小毛。我害怕她漆黑铮亮的眼睛。她不声不响,默默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早餐桌边没有她的父亲;母亲房里也没有她的父亲;书房里也没了在灯光中埋首看书的父亲。
一个周末的晚上,她拿着我和她的牙刷走到我的面前,用很郑重的口吻说:“妈咪,只有两根牙刷。”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说,为什么少了一根。我无法回答,只是以比她更倔强的态度,趁机教她:“乖宝贝,牙刷是TOOTHBRUSH,来,跟妈妈读,TOOTHBRUSH.”
阿姨说,晚上七点,小毛一定会抱着她的毛绒玩具,站在玄关一动不动。她是在等待她的父亲下班后旋风般地进来,把她抱起来举高高吧。
一阵阵苦涩像永不停歇的潮汐,我真不知道离婚后会这么悲惨,如果知道,我怎么也要拖上个十年八载,或一辈子!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婚!哪怕用狗链子把他拷在床边,也不许走!唉,可惜来不及了,我给了他贱人枕边的通行证,真想把这个色狼蠢才拖回来痛打一顿!再让他紧紧地抱着我,让我在他肩头大声哭泣!
一大早,小毛醒了,赤脚爬上我的床,捧着我的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像伦勃朗画中俯视人间的天使。我把头埋在她缀满白色蕾丝小雏菊,小心脏突突跳着的胸前,默默无语。
对不起,宝贝,妈妈没用,没有留住爸爸。
1001只死蝴蝶
3
出于本能,我开始自救。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大毛,我大学时起最要好的朋友,她听完我的哭诉,有稍许的沉默,接着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调侃:“别哭了,打扮打扮出去找个新男人吧。快点开始一段新恋情,你很快会发现旧恋情就是狗屁。”
放下电话,擦干眼泪,照了照镜子,我出门割了双眼皮,开了眼角。一周后,我的眼睛是以前的两倍大,如同日本动漫女主角,抹上眼影后,流光溢彩,美艳不可方物。可是,没有大方的垂涎,我仍旧不开心。
于是,我拔了第二个求救电话,打给了绮丽,我大学时起第二要好的朋友,她听说我和大方离婚,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土豪二代,马上有了行动方案:“我在上海的新家刚布置好,我明天下午到上海,来看我,我给你找个新男人。”
新男人?新男人!
4
绮丽的新家竟然离我家不远,按图索骥,十五分钟就到了。
巨型石头垒砌的高墙之间是两扇大如中学校门的大铁门,铁门上一排细密尖锐的箭头直指蓝天。
我通报了姓名,通话器里传来保安热情洋溢恭敬的声音:“许小姐!请稍候,请稍候,张太马上来接您!”
张太?我有点愣神,哦,张显荣,绮丽最终嫁给了张显荣。绮丽和张显荣的爱情堪称传奇,张显荣的父亲张高义原是南方都市的组织部长,是绮丽父亲的好友兼利益共同体。绮丽从小被父亲安排与显荣交往。
后来,张高义犯事入狱,张家树倒猢狲散,故人避之不及,绮丽父亲当然不许绮丽再与显荣来往,绮丽却一意孤行,非张显荣不嫁,一度还与家中断绝了来往。据说,绮丽的父亲果不其然被拖下了水,还入狱了几年,绮丽也因此被父亲流放在外。
绮丽父亲的继任者本是绮丽同父异母的哥哥亦墨,亦墨后来又不知出了什么事,绮丽得以回家主持大局,显荣这位附马爷也跟着鸡犬升天。豪门是非多,他们家的事流传在各大门户网站财经频道,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大门无声缓慢地开了,满目苍翠,我以为来到了上海植物园。看不见房子,尽是奇花异木,郁郁葱葱,一条幽深的小径曲折蜿蜒,两旁遍布繁密的大蒲葵,树冠分散交叉,茁壮的枝条在小路上方形成一个天然的穹顶,不见阳光的小径地面阴凉潮湿。这番神秘的热带雨林景致,显然不是圆润明朗的绮丽的风格,想必出自张显荣手笔,印象中的他高瘦沉静,孱弱苍白,好像可以随时上台扮演普希金。
幸好,我只在“森林”里独自跋涉了几十步,绮丽就像一阵风,从林子里穿出来抱住了我,我们笑着相互凝视,几年不见了!
绮丽环抱着我的胳膊非常有力,圆圆的脸上多了一些峰棱和锐利,笑容依旧甜美靓丽,眼神里多了沉静和深思。
“你越来越美了!”绮丽夸赞着我。
“不然怎么办?我离婚了,重新回到市场,得包装才行啊!”我无奈地耸肩。
“哼!离婚了才来找我!”绮丽挽着我的手往前走,对我撒着娇。
“我们不都是重色轻友么?不过,我以后不会了,为了色而轻友真不值啊!”我感慨着。
“就是就是!以后不许不理我了!”绮丽娇嗔的笑容和电视上沉稳大气的她截然两人。
朋友还是老的好啊,可以无所顾忌地做自己。进入社会以后,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演员。
5
一窥绮丽豪宅全貌后,我才感受到了何谓“富贵逼人”。树木掩映之中是一幢高大巍峨的英式白色建筑。走进门厅是璀璨如水晶舞台的客厅,长条桌上的玻璃器皿闪耀着熠熠清辉,简直无法直视。四周的落地窗远看是端正的方格,近看雕刻着细密繁复的精致图腾。
“我们去楼上喝喝小酒说说话。”绮丽说着,按下了一扇玻璃门的按钮。
“四层楼还装电梯?”我不禁有几分惊讶。
“有钱有闲,花头就多。”绮丽这样答道。
“看你的拽样!”我不免为无产和中产抱不平。
“不是拽,是环境所迫,逼上梁山的无奈。”绮丽皱眉一笑。
铺着厚厚的深红地毯的三楼尽头大概是绮丽的会客室,弧形镂空铁质栏杆阳台可以俯看整个后花园,碧绿的草地中间镶嵌着如同蓝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无边泳池,倒映着蓝天白天、苍翠的加拿利海枣和绚丽的粉紫玫瑰,美不胜收。
“啊,你家就是大方梦寐以求的家的样子。当然,这个财迷现在跟我无关了。”我靠在栏杆上,大口喝着绮丽递给我的不知名的酒,不是太烈,真希望烈一点,烧焦盘踞在我心里迟迟不肯离去的负心汉。
“有钱好么?无非关我们的笼子大一点。有钱比不上得道成仙吧。西游记里的神仙都是要打来打去,你死我活的。目标越大越危险。”绮丽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几年不见,绮丽略微黑了些,肌肉紧实了,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坚毅。有钱人面对的挑战或许更多吧。我等普通人生活尚且不易,老公都要被人觊觎,何况身家不菲的绮丽?
我俩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语。风吹过树叶再吹拂我们的脸庞,又钻进我们的领口,衣服轻轻拍打着我们的身体。
“我爸出狱了,不方便进董事会,公司现在我管事,我大部分时间在深圳,你来帮我吧,帮我看一看上海这边的业务。”绮丽说。
“啊?我还没打算重新找工作,不想这么快振作,振作三十年了,烦!”我有一点意外。
“别矫情了,你不出门,上哪儿找男人去?”绮丽一语中的。
“也是,我现在每天的社交对象只有一身踺子肉的健身教练。”我迅速思考着,大方给我留下的钱虽然不少,坐吃山空总有山穷水尽的一天,迟早要出来混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下周一开始哦!”绮丽的风格始终雷厉风行。
“我还不知道你们上海公司主要干什么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职业道德感是行走江湖的必备仙丹。
“深圳那边主要是房地产,上海这边主要是投资。以你的才智,来了就知道了。”绮丽对我眨眨眼。
近十年的职业生涯也的确让我有了充分自信,管理者更需要的是逻辑和情商,一颗沉稳的心和一张很厚的脸皮。
“对了,你的负心汉前夫是投资部部长,向显荣汇报。”绮丽看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啊?!”我身子挺直,浑身问号。
“别激动,他级别没你高,你可以慢慢吊打他。”绮丽的大眼睛闪着光,带着一丝顽皮的笑意地看着我。
“哦,那就行!”一阵久违的快感,洋溢着我的全身。复仇火焰熊熊燃烧着我,绮丽也不再说什么,只一味给我加酒,我们相对小酌,各自构想着心中的计划。
这时,一个白色运动衫的身影走了进来,我开始以为是显荣,听绮丽叫了一声“爸。”我站起来,恭敬地叫了一声:“叔叔。”来者身形硬朗,黝黑匀称,我稍微喝多了些,对方面貌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
“这是?”绮丽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许米娜,我朋友,以后在上海公司帮我。”绮丽简短回答,听得出来,她和父亲并没有很亲昵。
一阵沉默。
我渐渐站定了,眼神也清楚了,MY GOD,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不就是两个月前和我打架,打进派出所的言潇吗?
他显然也认出来了我,目光迅速地在我身上扫视了一遍,我不由得也看了看自己,还是离婚那天打架穿的黑色连衣裙,只是肩膀扯坏的地方我用同色的丝线勾好了,内衣也没散开,袜子没松到脚踝。
不同的是,上次打架,我手里拿着的是台湾啤酒,现在手里举着一个高脚杯,盛着大半杯的红酒。我同样是面红耳赤身体微微摇晃。
天啊!言潇就是言氏企业的太上皇啊,他会不会把我刚刚到手吊打前夫的机会给没收了?!我不禁用手捂住了嘴。
大概言潇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绮丽说话了:“爸,我还有事和娜娜谈,晚点我去找您。”言潇点了点头,离去前再深深凝视了我一眼,眼神是一言难尽的复杂滋味。
绮丽带着几分歉意说:“我爸这人就这样,看见精神点的女人就走不动路。”
绮丽显然误解了,我脸红心虚岔开了话题。
6
周一晨会那叫一个痛快。
当我亭亭走进会议室,春风满面地在大方旁边落座时,他的脸刷得白了。他苍白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木然的脸庞如同休克。我洋洋自得把手机放在大方旁边,点亮了屏保,上面是小毛吃手的照片。
大方瞥了我的手机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以极小的声音说:“你不应该来这里。”“关你屁事。”我微笑着小声回答他,抬起眼皮表情友好地看着他,装出一副新同事见面的样子。
“你整容了?”大方压低着声音。我继续微笑着,友善职业的笑容一如既往:“还是那句,关你屁事。”说完,我不再理他,开始翻看手中的文件。
董事长绮丽进来了,宣布我是新任的执行副总裁,辅助总裁张显荣执行董事会投资战略。大家纷纷点头致意表示欢迎,我微笑环顾四周,竟然没有看到执行总裁张显荣。
“方总,记得5000万以上的投资给我审批。”我微笑着小声对大方说。
“别闹了。”大方同样含着笑,小声回应。
我在心里磨着我锃亮尖锐的白牙。大方,你给我的痛苦,我要一点点还给你!哈哈哈哈!
7
挣大钱的公司原来不都需要成千上万的员工,上海公司一年对外投资几十亿,从实业投资、兼并收购到股票债券投资,几乎都做。下至投资分析专员上至大方这个投资部长,总共也才十几个人,整个公司不到六十人。
大方很尽职,每天早上不到九点就到公司开始忙碌,不是走来走去神色匆忙的打电话,就是在给部门人员交待事情或各种跨部门会议。由于是开放式的办公环境,我们彼此都一览无遗。不管各种姿态,他都是那么挺拔性感,我带着八分恶毒二分遗憾偷偷注视着他。
每天中午,大方定时打一个电话,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一打就十几分钟,是给那个贱人吗?我的心像针扎一般得难受。痛恨化作行动力,我没日没夜地了解公司运行和投资情况,相关联的交易文件都研究个底朝天。
哼!等我都搞明白了,大方办事就没那么容易了!在我现在还半懂不懂时,我就时常给他出难题,邮件大方,抄送绮丽,询问各种投资细节,大方看在绮丽份上,也不得不回,一回就是长篇大论,满是术语。没关系,老娘有耐心有智商,整死你是早晚的事。抱着这种必胜的信心,我比当年考大学考研还用功。
大方自然苦不堪言。一次,办公室人少时,他带着温和的笑容,走到我的桌前,低头悄声说:“你是不是好久没有被满足了,每天来公司大发淫威。我提醒你,现在离开这家公司还来得及。”
“哈!想满足我的男人在外面排长队呢!”我一时气急,说话声音稍稍大了点,说完仓皇四顾,脸红耳赤。
“那也要你看得上。”大方呵呵一笑,转身走了。
我怒火中烧,叫来了IT主管,低声说:“给我开通方总电脑的查阅权限,保密,仅限你我之间。”善良的小伙子有几分犹豫。
“公司事务,不要耽搁了。”我默默威胁着他。
“好的!许总!”小伙子想清楚了,饭碗比什么都重要。
8
还是没有见过显荣,显荣好像只在流程上存在。
大方批过的单子,5000万以上的会流转到我儿,然后是显荣,再是绮丽。5000万以下的,大方批好,直接显荣终审。
在征得绮丽同意后,我可以从系统中调取5000万以下的流程单查看,很快,我发现了异样,公司几乎每个月都向一家设在开曼群岛的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的公司电汇20万美元左右的款项,名目是归还借款。为了避开税务问题,VIE架构公司向海外汇款以借款的名义也是常有的,只是这家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和我们公司并无协议控制关系,这就奇了怪了。
大方的电脑中所有的文件,我翻了个遍,没有岛国科教片,也没有各种卧室艺术,倒是有我和小毛的照片。对他这种已经身心充分愉悦的男人,自然不需要日本老师安慰了,我酸酸地想着。至我和小毛的照片,可能忘了删吧!
唯一奇特的是,大方和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之间的邮件都是多重加密的,这些信件都抄给了显荣。
9
我把交易屏幕拍给绮丽,绮丽简短回了一句“我明天去深圳,晚上来我家。”
去绮丽家以前,我在commercial-register查了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的信息,主营业是矿业开发,矿石主要销往南美。矿业公司和投资公司发生借款更是八杆子打不着。
不知是我心里有事,还是绮丽家晚上确实阴森可怖,一棵棵高壮的大蒲葵远看就像一群整齐划一指天宣誓的人,一个疯子尚且可怕,一群疯子简直让人发狂。
当车开进花园小径时,我后背凉飕飕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后窗没有关好,有风的缘故。从后视镜看,窗关得严严实实。有一种粗重的、冰冷的呼吸,在我身后的座位上咻咻地吐着气,有一双眼睛正在冷冷瞪视着我。一股寒流穿过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所有的皮肤都缩紧了。我不敢回头,回头也没有用,那种恐怖是我无法战胜的,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我的身后。
我猛踩油门,急于开到大宅门口,这条阴暗的小路竟像丛林一样回旋,我迷了路,同样的地方,我至少开了两次,或许三次!每一棵树都是一样的。我甚至不敢再看车内后视镜,我担心看到后座上的那一双眼睛,那一双没有生命的,吞噬生命的眼睛。
10
我胆战心惊地爬上了三楼。绮丽看上去比我还苍白,她站在昏黄的会客厅光线中间,像一个正在做大段内心独白的话剧演员。我对她没来由的怜悯。或许是出于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友谊,我被老公抛弃,而她和老公之间也出现了危机。
“显荣在外面做一些事,”她眼神闪烁着,像不能面对现实。“他伤害了爸爸、公司和我,还有他自己。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越来越遥远了。”
“或许只是往外转钱,给自己搞个小金库。”我安慰着绮丽。“男人都这样。别的男人把私房钱藏在床底下,你家有钱,他把钱藏在海外公司罢了。”
“不会这么简单。显荣和大方在一起做了不少事情。大方在来我们公司以前就和显荣在合作。”绮丽恢复了冷静。
“不会呀,大方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提起过显荣。他是做了一些投资,也赚了一些钱,买的是高收益的理财、股票什么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看来大方瞒着你的不只是外遇。”绮丽冷冷地说。
我打了一个寒战,一股熟悉的恨意涌了上来。我要解剖这个我深爱的男人,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血里、肉里、心里曾经到底有多少比重是我。
我脱口而出:“我去开曼一趟,查一下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
“嗯。”绮丽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一片迷朦夜雾,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睡衣一角,揉紧,又松开了。睡衣上横七竖八地多了几条皱褶,像一张线路图,指向不知名的前方。
11
绮丽送我下楼,我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一直没看到张总?”
“显荣最近都在非洲猎狮。”绮丽淡淡地说。
“猎狮?”我惊讶万分。
“是啊,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带你去看他的收藏。”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二楼。她推开二楼过道的门,天啊,过道对面就是一张巨大的染血狮皮,上面悬挂着一颗硕大无比的狮子头,正威风凛凛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和狮子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尽管是头死狮子,还是不寒而栗。过道两边都是显荣的照片,他靠在死去的雄狮、羚羊、犀牛、野象的尸体上,手里拿着猎枪,目光迷醉,神采飞扬。
“精彩的在这儿。”绮丽像变魔术一样又推开了过道侧面的一扇门。各种绚丽的颜色扑面而来,像阳光直射般刺目,我的眼睛竟一时难以睁开。
我定睛细看,才发现偌大的厅堂里,整整三面墙都钉着美得不可思议的蝴蝶标本。我走进房间中央,宛若身处蝴蝶谷,这些漂亮的生灵栩栩如生地环绕四周,仿佛只要一阵风或一段音乐,它们就能翩翩起舞。
“哇噢,太美了,超越人类想象力的绚烂。”我赞叹着,走近细看这些珍稀的蝴蝶。天上人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汇集于此,蓝紫、粉绿、浅黄、青灰、赤橙、棕蓝、玉白、黄绿、金红……
“这不是一般的标本哦,都是显荣让人从世界各地捕了活的蝴蝶来,再一一钉在墙上的。”绮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我的眼睛恰好停留在蝴蝶胸部的二根细细的钢钉上。
这些蝴蝶先是失去自由,再失去生命,被两根极细极锋利的钢钉固定在墙上做永久性地展览。这不是蝴蝶谷,这是蝴蝶的乱葬岗。
我掩饰着传遍全身的寒战,强作镇静,假装读着一只大型华丽蝴蝶的名称:“海伦娜闪蝶”,它的翅面犹如蔚蓝大海上涌起朵朵的浪花,非常壮观,可它胸口的两根钢针始终要跳进我的眼睛。
看着看着,我的胸口也像扎进了两根钢钉,动弹不得,极其刺痛。
12
上海飞开曼折腾得要死,要先飞法兰克福10小时,再到牙买加11小时,牙买加再飞1小时,才是开曼。
我出发前确认过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不仅注册在开曼,也在开曼办公。让一直在英国读书的好友青青联系到了当地靠谱的侦探社来机场接我。青青在我出发前,就搞定了英国当地一家知名的侦探社驻开曼的分所,我一到开曼联系他们就好。我付了定金,嘱咐青青交待他们开始工作,争取我到开曼时,就能有进展。
一路上,我也没闲着,机场转机时,孜孜不倦地一遍遍远程查看大方的电脑,四五次筛选后,除了那个TriContinental Holdings Ltd的文件夹,大方没有其他秘密。
我突然灵机一动,这些邮件抄给了显荣,或许显荣没有加密呢?我打给了那个可爱的IT小伙,他已经给我开通了大方的电脑,显然已经和我绑定,只能和我干到底,很快,我登陆了显荣的电脑。
显荣电脑里果真能看到那些邮件。大方邮件内容是打款的数目、时间,对方的邮件则是汇报项目进程及催款。看来,他们之间不仅是“借款”,还有“项目”。
我一阵狂喜,拷贝了所有的内容和收件人信息。正打算合上电脑,一颗八卦的心砰然而动,看看显荣电脑有什么也无妨哦!
显荣果真不是个凡人,关心的只有打猎,登录的大都是各种猎人论坛,买了不少打猎装备。
更为奇特的是,显荣的收藏夹里竟然有一条社会新闻,是一个叫金惜涵的女子多年前被人袭击,袭击者竟娶她为妻,她怀孕时才发现丈夫真面目。如今,在她的揭发之下,丈夫入狱,她愤而流产等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博览各大网站,都没看到过这么离奇的新闻。
我感叹着,正要关掉网页,突然注意到事发地点正是绮丽和显荣的家乡。文章提到这个叫金惜涵的女子是当地官员之女,显荣父亲曾是当地的组织部长。显荣极可能认识金惜涵。没准是显荣的初恋情人!所以显荣才收藏了这条新闻。
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合上笔记本,开始登机,牙买加了,各色人种多了起来。机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们偶尔交换着笑容,却各自是孤岛。
我想小毛,我的宝贝,妈妈给你留的字条,你看到了吗?妈妈去开曼了,妈妈爱你。
13
侦探社派来开曼机场来接我的,既不是007那样的帅哥,也不是波洛那样的胖子,竟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花衬衣大妈,交给我一叠文件就说:“That’s all!”
就这样了?我不远万里来,您就给我一刀文件?光给文件,您发封邮件到中国就好了,还需要我旅途奔波蓬头垢面跑来开曼?还先付您1万英镑?
我英文还没好到可以优雅地骂人的程度,强忍怒火,拿了文件,先去酒店休息一下再说,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或许这才是我想骂人的原因。
我订的ROSEMARYMONT酒店就在海滩边上,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观光怎么行?在出租车上,黑大汉热情地向我推荐各个观光点,说这里有极好极好的龙虾,我心向往之。但想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只硕大的龙虾,对面没有男人含情脉脉看着我,又不免黯然。
终于到了,海岸线上孤零零的一座酒店,方圆几十里都没人烟的样子。管它呢!CHECK IN后,先睡个昏天黑地再说。
我把文件甩在桌上,扯掉外衣,扑上床就睡了。
14
太久没睡,竟然无法醒来。整颗头沉入了黑暗中,黑暗从七窍灌涌进来,淹没了五脏六腑。我想睁开眼睛却不能,浑身动弹不得,哪怕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像死,像另外一个世界。
我死去的亲人逐一在黑暗中掠过,奇怪的是,没有恐惧,也没有欣喜。就像散戏,我们不再是父母儿女。现在擦肩而过,心底竟是无比的平静。
可我怀孕了,我不能死,我的预产期过了一两天了,我随时要生了,我不能死,是大方的孩子。我和大方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活着,一代又一代,生生世世,永远无法分离。
带着亘古不变的母性的坚强,我迸尽了全身的力气,先是动了一根手指,缓缓地将这力量积聚,睁开了眼睛。
天啊!床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的手边放着我随意甩在桌面的文件。那个男人,有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一双没有生命的眼睛,一双在我车后座盯视过我的眼睛,是显荣!
他不是在非洲猎狮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还在那里,看着我,不声不响。
我浑身被绑着!
15
“你……”恐惧吞没了我,最大的恐惧是不明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替绮丽查他的小金库吗?他就跑来开曼绑架我?
“好久不见。”显荣说话了,声音慢得让人心慌。
“你松开我。”我的心砰砰乱跳,“松开我!你不松开我就叫了!”
“叫吧!房间隔音,何况这一层楼都没客人,现在是淡季。”显荣的声音很缓慢,没有起伏,低沉地像耳语。他镇静地看着我,头上带着黑色的帽子,眼睛在帽檐的幽光下,像一潭深水。
“而且,你越叫死得越快,你自己选。”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的座位离床只有一步之遥,我一张口叫,他就能捂住我的嘴。
“选?我怎么选?选现在死,还是等会死?选反抗一会儿再死?还是不反抗就死?”我哭了,涕泪交加:“我有选择吗?”
“人生就是个套餐,你没得选。我的套餐叫张显荣,你的套餐叫许米娜。”黑衣黑裤的他站起来了,比我印象中还高大。
我突然想起他整个房间的蝴蝶标本和带血的兽皮,不寒而栗。我是下一个祭品。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绑我吧。或者,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合作!”我手脚恢复了一点力气,轻轻试图挣脱绳子,一点不能,绑得很紧。我像粽子一样躺在床上,任人割宰。
恐惧让我全身发抖,一阵阵的冷汗流出来,我浑身湿透了。
“你知道的太多了。可怕的不是无知,是知道太多。”显荣走近了,他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没有眼白,全是黑色的瞳仁,看着我,像看着一头猪或羊,全然没有同类的感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金惜涵、什么CONTINENTAL,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仰起脖子求他。
“金惜涵,我真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垂死的眼睛,她失去所有希望的表情。从她开始,我爱上了打猎,不管是人,还是兽,在濒死前的那种神情,我真的很享受。”他像念诗一样呢喃。他开始抚摸我,摸我的后背,摸我的脖子和下巴,就像在逗弄一只猫一条狗。
“很快,我又能在你这里看到了,那种让我陶醉的、上瘾的,像上帝一般的感觉。”他的手像有巨毒,我的皮肤被他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痛。
我喉咙哽住了,金惜涵被袭击,凶手不是她丈夫吗?显荣只跟绮丽结过婚啊?显荣爱上了打猎从金惜涵开始?是他袭击了金惜涵!
一道雷电劈在我的身上,显荣是个变态!我看着他长长的下巴,没有眼白的纯黑眼睛,牙齿不住打战。
“对,就是这样,我就喜欢这样,怕死,对吗?”显荣的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房间唯一一盏灯。
“所以,我没有在你睡梦中杀了你,我要好好享用你的死。”显荣像要细看蝴蝶翅膀一样,把灯移近我的脸。
没有泪水,没有仇恨。我意识到必死无疑后,只希望这个过程可以短一点,显荣却不这样打算,他要延长这个过程,玩味我的绝望。
“求求你,别杀我,我有一个孩子。”我不要尊严,怎么求都行,别杀我,我要养大小毛,她没了父亲,如今又没了我。
我虚脱了,浑身瘫软,就是现在解开我的绳子,我也跑不了。
“孩子?我曾经也是个孩子,你们把我的父亲带走,我跪在金小阳面前求他,他可怜我是个孩子吗?”显荣的脸上一片呆滞,像被往事魅惑了。
“他的宝贝女儿金惜涵疯疯傻傻,害了老公,打了胎,他也算是有报应了。”显荣自言自语。
显荣的手在我的身上不住地抚摸,他是在寻找下刀的地方吧。等一会儿,他说够了,爽够了,就会杀了我,把我的皮挂在他家二楼过道,头挂在过道对面。
我看了看厚重的血红窗帘,床头柜上卷了角的皮面圣经,直射我眼睛的椰壳圣母像落地台灯。
我是晃晃悠悠飘在亡灵河上的蜡烛,彼岸到了,只有死。
1001只死蝴蝶
16
门开了,另一个黑色的身影冲了进来,撞倒了刚站起来的显荣,那个黑影压着他,两人翻滚着,低沉的声音喘息着。
是大方?这是在做梦吗?他怎么也在开曼?
我的心跳得自己能听见,我竟然跪着爬了起来,我原来是有力量的,我低估了自己。
“小心啊,大方,小心啊!”我抖着、哭着,看着两个身影在床下翻滚,嘶吼。突然,其中一个黑影不动了,另一个黑影也静止了。
我心跳停住了,软在床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向深渊迅速滑落。
“大方,我不要看到你先死,你太自私!你一次一次抛弃我!你太自私!”这大概是我最后的心声。
“醒过来,快点醒过来,娜娜。”大方拍打着我,一遍又一遍。
我睁开了眼,面前那张有重影的脸是大方,是大方,没错,他解开了我的绳子,把我抱在怀里,我不住的抽噎:“你怎么来了?”
“你没来上班,我打给了阿姨,说你来开曼,你疯了,显荣在开曼!”大方一边说,一边收拾我的东西,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放进了我的包里。
“快走!”他催促着我。
“他怎么办?他死了吗?”我心有余悸看着躺在地上,腹部插着刀的显荣。
“不知道,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大方紧张的神色不容置疑。
大方穿着黑衣服,身上血迹并不明显,我简单拢了拢头发,深呼吸,背好我的包,带上大方给我的口罩,从货梯离开了酒店。
大方拉着我,走进了海边的公用电话亭,大方投进了几个开曼刀,拔了医院抢救电话,说:“ROSEMARTYMONT有人自残。”
“你疯了,他会报警,我们走不了的!我要回家!”显荣死就死啊,干吗为了他这样一个人渣不死,导致我不能回国看到小毛?
“他不会报警的,你包里有他投资制毒公司的证据。”大方看着我,脸上有歉意和豁出去的无所畏惧:“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开曼谈这事。”
“你跟这事有关吗?”一波一波的打击席卷而来,我贴在电话亭的玻璃上,眼里又涌上了泪水。
“初期是不知情的,只是为他做了些投资文件。后来知道了,利益太大,越卷越深,越来越害怕,以后免不了家破人亡吧。不想连累你,只有和你离婚。”大方捧着我的脸,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到我的脸上。
“你爱我,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的!”天崩地裂刀山火海惊涛拍岸世界末日,此刻我都不在意了。
“爱。”他晶莹的眼睛里闪耀着决心:“死也要来救你。”
“你不过是多拿了点钱的专业人员,没事的。就算错了还能回头。”我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脖子,两张满是泪的脸紧紧贴在了一起。
在万里之遥的美洲西加勒比群岛,在这个黄色玻璃公用电话亭里,在这个海风呼啸万里无云的海岸线上,海水拍打着堤岸,海鸥凄厉地怪叫,在生和死的边缘,我又抱住了我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回去怎么办,怎么向绮丽交待,我打过她的父亲,大方砍伤或砍死了她的丈夫,也不知大方回国是否要面临刑罚,更不知道大方会不会及时地、彻底地、永远地和他的那个姘头断掉。
我不知道,我一切都不知道,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天气好得不得了。他爱我,我爱他。此刻,他在我的身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再不会让他走掉,永远不会,绝对不会,死也不会。
1001只死蝴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