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感冒,请假,搜索关于作家的片子,无意中看到了《杰出公民》,打开看,很吸引。想到伯恩哈德或者马内阿,那种毫无留情的批判。
2
小说家丹尼尔可以在诺奖典礼上表示自己的真实想法,包括在后来的老家——小镇萨拉斯表述关于欧洲40多年生活的无聊的真实感受,可以在写在欧洲的小说里真实表达自己对于故乡的复杂情感(看起来是批判居多),但是对于始终生活在小镇似乎注定了离不开小镇的人们来说,作为离开了小镇意味着再也回不去的丹尼尔而言,小镇需要的不是简单的纯粹的真实,而是复杂的纠葛的“假象”,丹尼尔认为这是“无知与愚昧”,但对于小镇而言,他们回报以暴力或者冷漠,小镇生活一日既往,人们看起来在放浪与沉默或者冷漠之间游走,当然并非说毫无温情,但整体的氛围,显得粗糙而压抑。
3
罗马尼亚作家马内阿多年离开故乡居住在纽约,后来又回了一次故乡,留下了《流氓的归来》,那些真实的归乡体验,一方面是难忘的,另一方面又是绝望的,看起来毫无希望,这种体验他写在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上,最终落在了返回纽约的航班上,这像是寓意着与故乡的最后一次的诀别——就像丹尼尔在最终写出来的新小说《杰出公民》里念道:“我觉得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值得称道的事情,就是逃离了那个地方。 我书中的主人公,他们永远无法离开,而我,也永远无法回去。”回到故乡,对于远在欧洲40年的丹尼尔而言,在想象中总是充满诱惑的,一如马内阿在与索尔·贝娄的交谈中,反复询问是否应该接受邀请返回一次故乡。故乡因为距离而构成了长久的诱惑,只是可惜故乡不是活在想象里,不是活在诱惑里,故乡活在具体的那个地方,经历的是同样的时间的冲刷,容不下一丁点远距离的美好的想象,丹尼尔的诺奖的荣誉,对于小镇萨尔斯的人们的真实的每日生活而言,也毫无意义,为了生存的实际利益,人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任何的小说中的虚构,必须被还原为生存本身的焦虑。
4
故乡对于丹尼尔,曾经在时空的距离里,产生了一种吸引力,而在消失了这样的距离后,真正踏在故乡的土地上,一切照旧,就如他年轻时的感觉,也许就像他后来跟一位执意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的同乡人所说的,他们只是碰巧生活在一个镇子上,其实彼此并不了解,也并无要理解彼此内心真实感受的欲望。小镇上人们的欲望,似乎只剩了生存,或者说被压抑到只剩下了生存。理解彼此内心、解读彼此感受的欲望,在日常的冷漠或者沉默中,日复一日在消逝,人们无法以真心相待,围绕着生存作假,围绕着权力作假,当然也围绕着艺术作假,彼此在对方眼中,并非一个真实的、与自己一样的有着七情六欲真实感受的人,而是“异化”为各种名头、各种荣誉、各种权力的人,彼此透过这些“身份”的光环来感知彼此,无心可交,只是最后感到,心本身在迟钝、麻木,而最终浑然不觉,一切安然。
5
无论是迎接丹尼尔的镇长眼里,还是小学同学安东尼奥的眼里,丹尼尔都并非是那个丹尼尔,在镇长眼里,他是镇子的一项荣誉的代表,在安东尼奥眼里,他是要被证明自己活得也不差的一个比较对象,在一位为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儿子求取买一个新轮椅的1万美金的父亲眼里,丹尼尔意味着是一个有很多钱的人……丹尼尔不是他自己,而是小镇上人们各种生存欲望的投射对象,丹尼尔当然希望跟别人一样,不要因为这奖那奖而变为一座雕像,但在小镇上,人们似乎更习惯了以某种实用的生存的眼光来看待他,即使是他小说里的虚构的故事,人们也要拆解为道德伦理的东西来理解他,而非试图理解故事里的人,像理解他们自己一样去理解——或许他们对自身的理解,就是在道德伦理的框架中或是在生存的实利中发生的。
6
也许是故乡的40年的时空距离,给了丹尼尔返归的幻象,而他在小镇上的一周左右的时间,还是感到了时空距离的近乎消失,一切无知而愚昧,毫无任何幻象之地,真实的令他想更改而无力,这种感受十分强烈。但小镇上的人们理解这种感受为,是对故乡的背叛,是违反了约定俗成不容置疑的道德伦理,他们不打算更进一步去理解丹尼尔,就像他们好像也不打算更进一步去理解自己一样。
7
另外一解是,丹尼尔40年的写作,秉持的是“一名艺术家,要敢于质询和怀疑”的写作信条,而诺奖的表彰,让他对这一信条本身,感到了“质询和怀疑”,他写作的基调——“敢于质询和怀疑”,在诺奖的表彰中,好像丧失了,这对于他的写作来说,无疑是摧毁性的。所以五年来,他看起来是跑步、一概拒绝各类活动、在湖边看着那只死去的“天鹅”(?),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写作本身的死亡——可是他写了一辈子,除了写作,他一无所是,写作的死亡,相当于宣告了他生命的结束。于是,他接受了故乡的邀请,回去了4天,短短4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小镇生活对他的否定,人们依旧是真实地表达着他们的“愚昧与无知”,而这也正是他40年写作小镇生活时所秉持的“质询和怀疑”的立场,这立场在小镇遭受着真实不虚的否定,并没有人从心底“表彰”他这样的写作立场,即使年轻时的女友,也并不理解他的写作——正是在这种真实不虚的否定中,丹尼尔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敢于质询和怀疑”的写作信条,这一信条从未被小镇人民认可,而任何的不认可,正显示着丹尼尔写作艺术的存在感、存在价值。这样,丹尼尔就又找回了自己的写作基调,在一种“敢于质询和怀疑”的真实的对立中,继续进行着。
其实,即便诺奖的表彰,又有多少人是发自真心的认可呢?在颁奖现场,掌声稀稀拉拉,然后有人再鼓起,别的人四下看看,也跟着鼓起来。他们与丹尼尔之间,同样是面子上的,是隔膜的,是无所谓的,只是出于礼节而表彰,并非发自真心的——这只是比小镇上的人更为“文明”一些罢了,小镇上的人的真实感受是直接性的,有时叫人下不了台的。丹尼尔很文明地从诺奖的台上下来了,他可能以为诺奖代表的那么多人,包括观众,都接受和认可他了,而实际上,他们只是文明化了的小镇上的人,而正是这层文明化,让丹尼尔的“敢于质询和怀疑”的立场,显得是在对抗“无物之阵”一般,丧失了真实的回馈,于是也就丧失了真实的写作的力量。
五年后,在小镇的真实不虚的反馈中,作为作者的丹尼尔,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写作的真实的基调,它被真实不虚地对抗着,它也因此而有了自己的存在感、存在价值。
于是,他不再惧怕任何镁光灯,不再惧怕出席任何活动,因为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存在的内核,自己的写作的真实不虚的基调。��
8
对于丹尼尔而言,他一直以来以小说家的方式与现实交道,这近乎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他以小说为媒介,与现实之间始终保持着质疑、反省与批判的关系,这是他小说的基调,也是他针对现实而发出的声音。一如他所感慨的“再一次,现实完胜小说”一般,他以小说为媒介所追求的,只是“再一次,小说完胜现实”,所谓完胜,即持续小说里质疑、反省、批判的精神视野。当然,他打不败现实,一如他也决不允许现实打败他。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