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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碎笔

病隙碎笔

作者: 唐如酒 | 来源:发表于2025-11-03 06:42 被阅读0次

忽然讨厌起了白色。

这白,无孔不入的,白得那样霸道,白得那样寂静。墙壁、天花板、被单、护士们来去无声的衣裳,都是这种吞噬一切的白。

我躺在这片白的正中央,像一枚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熟悉的疼痛如涨潮般,正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

片刻功夫,后背上已冷汗涟涟。喊来护士,她很无奈,水已吊上,药也吃了,耳针也上了……一系列治疗措施已实行,还能怎么办?再等等吧,治疗是个过程,疗效得需时间。

我理解!理解!

忍着吧!医院里最多的就是忍者神龟。

看吧,身体又成了涨潮后狼藉的沙滩,钝痛已开始在那里一锹一凿地,清晰地挖掘起来。

这尖锐的痛楚反倒让我觉得一种异样的清醒。

我睁着眼,望着窗外那片被窗框规矩地切割出的天空,黑暗而阴冷。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儿,思绪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飘回我那个温暖而热闹的家里。

这时候,哥哥的电话应该打过来了吧?那两小只又为了争接电话而打起来了吧?女儿该放学了吧?她今天数学测验,不知考得怎样。

那孩子心思重,考不好会一个人躲在屋里掉眼泪,她爸爸工作忙,又是个粗线条的,未必懂得怎样宽慰她。

还有我那老母亲,她的降压药快吃完了吧?药盒子就放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我忘了提醒她,她翻找起来,定又要将抽屉弄得一团糟。

这些念头,细细碎碎的,比那胃肠里的痛更磨人,它们就如一群看不见的小虫子,窸窸窣窣地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姑娘时,感冒,发烧,慵慵懒懒地躺在家里那张柔软的布沙发上,心里坦然的甚至有些娇憨的得意,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偷懒,享受着母亲熬的、烫嘴的米粥,还有那天下无双的家常小菜。

而今,这场病却像一面冷酷的放大镜,将我平日那些悬着的心、那些无形的担子,都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人到中年,便成了家庭的轴心。老的小的,都围着你转,他们的悲喜、冷暖、安危,都系于你一身。

你不敢停,更不敢倒。有时候累极了,心里也会泛起一丝悲凉的念头,觉得连“死”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没有资格的任性。你必须得好好地、硬朗地活着,像一棵根系深扎的老树,为树下的花花草草遮风挡雨。

又一护士进来换药,动作轻柔而麻利。她看着我,轻声说:“睡着了?看你眼圈是青的,得多休息。”我勉强笑了笑,没有答话。

我如何能告诉她,对于一个中年女人,“休息”二字是何其沉重。身体的休息尚可,心里的那份牵挂,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劳役。

邻床住着一位老太太,夜里常听见她低声地呻吟,像秋夜里呜咽的风。

她的儿女轮流来看她,提着各色的水果和补品,围在床前,说着宽心的话。

可他们一走,那病房便显得愈发空荡,老太太的呻吟也便愈发清晰起来。

我看着,心里便生出一种恐惧。我们这代人,是夹在中间的一代。向上,看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向下,看着儿女尚且稚嫩的翅膀。

我们拼命地张开自己的双臂,想要护住两头,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臂膀酸痛得快要断裂。

忽儿伤口的疼痛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有根无形的线,一头牵着那痛处,一头牵着我全身的神经,稍一动弹,便是满身的冷汗。

我僵直地躺着,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病房的灯早已熄了,只有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的玻璃窗透进来,在墙壁上投下一方模糊的、昏黄的光晕。

在这半明半暗之间,白日的坚强与乐都已退去了,露出心里脆弱的底子。一种深不见底的害怕,便从内心深处漫了上来。

我不是怕死。真的,在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死或许是一种彻底的、无牵无挂的安眠。

我害怕的,是“如果”。

如果我的身体就此垮下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利落地操持家务,不能再在深夜里为小儿盖盖被子,不能再陪着老母亲去看医生、抓药,那该怎么办?

某人的肩膀,扛得起这整个家的重量么?儿女的未来,会因此受到影响么?父亲母亲的晚年,会不会添上忧心的阴霾?

这些“如果”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心上,那滋味,比胃上的痛更要命千百倍。

我想起女儿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我抱着她,整夜未眠,一会儿量体温,一会儿喂水,心里又急又怕,恨不得那病生在自己身上才好。

如今我病了,却生怕这份病痛会折射成一片阴影,笼罩在她年轻的、本该无忧无虑的心上。

我们总是这样,甘愿为所爱的人承受一切风雨,却惶恐于自己成为他们肩上哪怕最轻的一根稻草。

迷迷糊糊捱到天亮,某人带着孩子来了。小儿一进门,眼睛就红了,扑到床前,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被角,声音里带着哭腔:“妈咪,你还疼不疼?”我赶忙挤出笑容,用手去揉他的头发:“不疼了,看见我的宝贝,就一点儿都不疼了。”某人站在一旁,提着一保温桶的白粥,眼神里满是血丝与担忧,嘴里却只温和地说:“两天没吃东西了,身体受不了的。刚熬好,趁热喝点。”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酸楚与暖意交织着涌上来。

就是这些人,以及家里那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构成了我全部的责任,也是我全部的意义。

他们是我甜蜜的负担,是我不敢倒下的理由,也是我在这冰冷病榻上,所能触摸到的、唯一滚烫的慰藉。

查房的医生来了,看了看我的情况,温和地说:“以后可得注意了,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这话,平常听来,只觉得是老生常谈,可此情此景,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口中说出,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直直地砸进我的心里。

是啊,健康。

我们平日里像无知小儿一样挥霍着它,忙碌、熬夜、焦虑、奔波,总觉得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直到它亮起红灯,发出严厉的警告,我们才恍然惊觉,原来这看似最平常的东西,竟是人生最宝贵的基石。

它一摇晃,整个生活的大厦便跟着地动山摇。没了它,一切的雄心、责任与爱,都成了空中楼阁,失去了依凭。

天亮时,或许上天保佑,或许药起了效果,疼痛终于好了很多。我扶着墙壁,慢慢地挪到窗边。

窗外,是一派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景象。

树木的叶子绿得发亮,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缓缓散步,天空也放晴了,是一种澄澈的、动人的蓝。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消毒水与泥土混合的、奇特的气息。

生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地在我胸中燃烧。

这场病,像一次突兀的、粗暴的打断,将我从那日复一日忙碌的轨道上狠狠地拽了下来。

它让我在一片苍白的寂静中,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人生,看清了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最本质的东西。

生活固然不易,上有风烛残年的父母需要赡养,下有羽翼未丰的儿女需要抚育,我们是家庭的支柱,我们常常感到疲惫,感到窒息。

但也正是这份“不易”,反过来定义了“健康”的价值。它不再是体检报告上一连串合格的数字,而是一种能力,一种能够让我们稳稳地扛起责任,温柔地去爱,从容地面对生活风雨的、最根本的能力。

往后的日子,我或许依旧会忙碌,会操劳,但我会记得在这病床上度过的分分秒秒,记得那钝痛的滋味,记得那无边的恐惧,更记得这劫后余生般的、对健康与生命的无限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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