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坚硬的人。里里外外都是。
他有厚实的胸膛和粗壮的臂膀。他有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双小眼睛。两道浓黑而粗短的囧眉局促不安地爬在小眼睛上,那眉毛在唐代仕女图上可以窥见一斑。
他不善言谈,不会和邻里亲友嘘寒问暖、闲话家常。他说话总是单刀直入,就事论事,字字铿锵,像一块块石头砸在你的脚上。他不太与人多来少去,下班就回家。栽花、种草、养鱼、练字、炒股、听音响,是他的爱好。
他当过兵,打过战,这段经历在他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大兵:炒的是大锅菜,盖上锅盖,焖炒两下即熟,菜品分量足、油水多、盐味重;做的是粗糙事,抹窗户用拖把,做菜不用刀切只用手扭;讲话大嗓门,像在人烟稀少的荒野深山里喊话;做事雷厉风行,行动军事化,从不拖泥带水,今日事今日毕。他的习语是一些老掉牙的话,称呼生人作“师傅”,用诸如“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一类的俗语来勉励我,用 “攻坚战”、“装备”、“弹药”等军事词汇打比方。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高考前夕,他对我说,我现在正处于紧要关头,就像当年的共产党一样,打完了三大战役,鼓足了士气,将要打响渡江战役;我要咬紧牙关、备足弹药、加大火力,一举夺下南京城,直捣国民党的老窝。我便很配合地想象自己是一名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骁勇战将,麾下有成千上万的兵士,即将奔赴战场,与敌殊死搏斗。飞沙走石,硝烟滚滚,擂鼓助阵,刀光剑影,一幅雄壮苍凉的景象。

这已是我长大后的印象了。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他也是一个坚硬的人。母亲常埋怨他“枯焦”、“直肠子”、“没有见机”、“不会关心人”,我在私下里附和。
小时候,我与父亲是很淡漠、很疏远的,甚至没有太大交集。我们只是在一个空间里平行地移动着。
我上幼儿园前是由一个慈祥的郑奶奶领着。父亲那时还在部队,每年回家几次,我也尚未有记忆。上小学后,他退伍转业回来,一来为了图方便,我常在外婆家住;二来他的新工作才刚刚起步,有诸多不顺心的地方,也顾及不到我。只周末一同吃饭,他不善言辞,我也不愿多说。我那些有趣的故事俏皮撒娇的话还是愿意留给天天陪伴我的母亲,她才是真正爱我懂我的人。我们越发生疏了。这种生疏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一团冷冰冰的空气笼罩着他和我。
其实有照片为证。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扎了彩色的维族小辫,一身蓬蓬的雪白公主裙。在与经常给我讲故事的爷爷照相时,我显得很亲昵,头靠在他肩膀上,笑得甜滋滋的;在与父亲照相时,则愁苦着脸,离得很开。这大约是我的心境了。
然而,在相貌和性格上,我却与父亲脱不了关系,甚至是出奇地相像。
总有一些大人见了母亲手里牵着的我,笑着说:“这姑娘和她爹像神了!一点儿也不像你。”末了,再补上一句,“这才好呢!姑娘像爹有福气!”母亲露出一个合宜的微笑,我却很生气。因为母亲生得美父亲则不然,这是人尽皆知的,说我长得像父亲就意味着我不美。这让我很苦恼。我日日跟着母亲,怎么就没有得到一点美的影子呢?我一路嘟着嘴,很不高兴。
其实,在母亲看来,我和父亲的相似之处更是不可胜数:拖鞋永远放不整齐,衣服乱扔乱放,不爱刷牙,爱吃奶制品等等。我不承认,很不服气地说:“我才不像他呢!”母亲故意打趣道:“那你说说,你到底像谁?还像我不成?我可没那么邋遢。”我无话反驳,只轻轻说:“我一个都不像。我像我自己。”心里却还在为没有养成母亲那样的爱干净、爱收捡的好习惯而气恼。
我和父亲之间的生疏终于发展到一种不得不矫正的地步了。进入青春期的我表现得很敏感,特别是以“男女授受不亲”为信条。于是,父亲以前爱怜地抚摸我的头变成了令人生厌的举动。有一回,我甚至对母亲说:“要是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反正爸爸在又没有用。”母亲显得很惊讶,没有再追问。
后来,父亲开始主动与我聊天,主动带我去超市购物。我们每次都满载而归。一路上,我一边吃着最爱的“水晶之恋”果冻,一边与他聊着学校的事儿,竟感到了一种快慰与满足。
一次,我偶然发现父亲对时事政治很是熟悉,恰巧这在我们政治课的考试范围内,我便很乐意与他谈论这类话题。他确实不辜负我的厚望,认真地用精炼的语言在练习本上记下一周要闻,然后就向我“汇报”。他对我布置的任务都很上心,每次都能保质保量地提前完成,这博得了我的好感。
再后来,母亲一说“快点,领导要找你讲话,下达命令了”,他就火速赶到我面前,笑眯眯地等待我“发话”。他帮我削水果,帮我抬米线,帮我整理资料。我性子急躁了,他耐心等我消火。我情绪不佳了,他耐心开导我。一来二去,在日复一日的角色扮演中,我们竟然渐渐亲近了起,亲近到了有时合伙“欺骗”母亲的程度。这在以前的我是从未想过的,这在以前的他也是无法想象的。但这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我们为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而感到欢欣鼓舞。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在用心整理我的成长档案。我幼儿园的绘画,中学时期的作文,从小到大奖状证书一应俱全。我很感动。他不善言辞,不会关心人,只会默默地看着我,记录着我的成长。他只会默默地容忍坏脾气的我,默默地娇纵幼稚的我,默默地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近来,父亲开始熬制八宝粥。食材是要比八宝粥丰富得多。紫米、糯米、皂角米、山药、燕麦、红豆、芸豆、红枣、桂圆、枸杞……一锅熬上好几个小时,熬化了,浓稠得粘在勺上。一到我假期回家,他就每天都熬粥,说要给我好好补补。稻米红糖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伴着我的每一个香浓的梦。他为我盛上一小碗粥,冒着热气,暖暖的贴在心上。
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坚硬的人,我想。只不过他会慢慢熬化,像红糖一样,渗透在粥里,化成丝丝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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