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新衣

我又想起童年的大年初一来了。

我们姐弟四人穿戴整齐，给老人家拜年。奶奶总是忙碌的。我们在她的脚跟前扑通一跪，说“奶奶过年好！”头还没叩下去，奶奶就发红包了。每人一张五毛的钞票。

“不用磕头了。快起来！”奶奶说这话时，笑得合不拢嘴。大年初一，数奶奶最忙。她得敬天地，得煮饺子，忙得一双小脚在地上来回扭，压根没时间坐下来，接受我们的跪拜。

到二老爷爷家，跪下，磕头。二老爷爷会分给我们一些糖块。偶尔也有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穿着一身新衣服，迎着大年初一的曙光，在青石板铺成的乡村街道上奔跑，脚步轻快得像小鸡奔跑。见了长辈说一声“过年好！”也有同辈的问好的，那都带着几分调侃。几个顽皮的男孩子会恶作剧，说些极不文明的顺口溜，我们小女孩子听了偷着笑，但是表面装作没听见。

那时候家家都穷。在老家，买布不叫买布，叫截布。截布要花钱，还得使布票。布票和钱，两样都短缺。穿新衣服过年，自然就显得很奢侈。可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没有一个春节，我们没有新衣服的。这要归功于我的母亲。

母亲是一个具有浓重仪式感的人。她对衣着的讲究，影响了我的一生。她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热爱漂亮衣服。无论日子多么窘迫，或者命运多么坎坷，母亲总是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爱美，爱生活。她让我懂得了，人不仅仅要活着，而且应该活出尊严。

进入腊月，母亲就忙着“截布”了。母亲买回来的，有漂亮的棉布，方格的，花朵的。也有条绒，大红的，咖啡色的。新布买回来，有一股陌生的味道。用手摸上去，有点生硬。母亲先把它们放在盆里，在清水里泡，洗，然后挂在绳子上晒。这个过程母亲叫“摆布”。摆好的布，缩好了水，叠得平平整整，母亲一只胳膊夹着布，一只手领着我们，到裁缝铺去。裁缝拿一根皮尺绕着我们量的时候，母亲显得特别饶舌。总是要求裁缝给我们做得肥大一些，好让我们长着穿。因此，过年的新衣，总是把我们打扮成了未来的样子。它们松松垮垮地引领着我们去往更高大更强壮的方向伸展。

从裁缝铺取回来的衣服，总是半成品。回到家，要剪线头，锁扣眼儿，钉纽扣。纽扣虽小，母亲也很讲究。都是她逐个精挑细选的。颜色款式，都得跟衣服相配才行。母亲在灯下把一切准备工作捋顺，年也就来了。除夕夜，睡觉前，她会帮我们把每一件新衣服在棉裤棉袄外面套好。

就像贴春联，吃饺子一样。大年初一穿新衣服，是母亲赋予我童年记忆中最浓重的年味儿。穿上新衣服的我，会在新年头几天里，吃饭特别小心，不舍得让油污菜汁沾染到衣襟上去。但是，慢慢的，我就放松了警惕，也变得越来越随意起来。等到正月十六学校开学的时候，我的新衣服多半会多多少少不那么鲜亮了。母亲会在开学前，给我们洗洗，让我们干干净净地去上学。

开学第一天，我的新衣服总是受到很多女生的好评。一个寒假没见面，我们攒了一肚子的话没说。一开学，又搂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漂亮的衣服，永远是我们最抢眼的话题。

童年的新衣服，带给我的兴奋与欣喜，终生难忘。那些衣服，每一件都被穿到了极致。在我的身体长高的同时，它们在一天一天地变小，变旧。长裤变成了九分裤，七分裤。大褂变成了小褂。后来，我的衣服变成了妹妹的衣服。有些衣服穿破了，母亲就补上一块布丁。母亲对布丁也是很讲究的。她追求的是衣服与布丁间的和谐之美。所以她缝的布丁，无论花色，纹理，还是形状，针脚等，都既美观又结实，堪称独具匠心。

现在，新衣服不足为奇。很少再有哪件衣服能被穿破了还不舍得丢。曾几何时，在令人目不暇接的时尚冲击下，人们似乎失去了耐心，来不及把一件衣服穿旧，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到了“新欢”。因此，每当回想起那些艰苦的日子，想起童年的欢乐时光，总感觉到，母亲似乎是一位魔术师，她让那些平常的日子变得难能可贵。

母亲手巧，会用棒针织各种各样的毛衣，也擅长用钩针，钩织各种镂空图案。一次，母亲托人从上海买了染料，把生羊毛打成毛线，染了，给父亲织成毛衣。后来父亲的旧毛衣拆了，母亲又化腐朽为神奇，将旧毛线给我织成一件开身毛衣。我在东里中学读初中的时候，穿了一件灰色开身毛衣。领子袖口和口袋都是大红色的。那时候整个学校的学生难得有人穿毛衣。我的那件衣服因为独特而让我倍觉珍惜。

今年是我的第五十三个春节。是我第五十三次穿着新衣服迎接新春的到来。能把母亲的这个习惯传承下来，我深感欣慰。记得十几岁，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几十元钱。但是每到腊月，我都要忙着给家人添置新衣。我都提前就准备好。后来，结婚了。除了我们夫妇和孩子的新衣，还有奶奶的，妹妹的，就连公公婆婆的新衣，从衣服到鞋袜，没有一样不是我精挑细选的。每年春节，公公婆婆穿着我置办的新衣，乐呵呵地迎接晚辈们的来访，跟亲友们互相拜年。

童年的新衣，是美的启迪，也是爱的温暖。感谢母亲教给我热爱生活，追求美好。衣不在华，而在于一种生活的姿态。得体，是对自我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的景仰。

母亲素有家国情怀。今年受疫情的影响，母亲大年初一，就挨个孩子打电话，通知取消年初三“闺女回娘家”的大聚会，说等风平浪静后再欢聚一堂。不能如期回家探视，我特别想念母亲。新春佳节之际，遥祝母亲吉祥如意，福寿安康！祝天下的母亲鼠年大吉，万事顺遂！

（庚子年正月初三日初稿，正月初五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