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下了十来天的雨，这两天尤冷，夜间在被子里许久才能焐热，风过如割，即便坐在室内，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还在今早雨歇，明日前开始放晴，气温便开始往上爬，过几天便初夏的感觉了。春寒料峭之后，便是春暖如夏。正如乡下所谓的打摆子，内冷而外热，内虚而外躁。我早上起来，到四外走了走，村子里，田间，山野。年轻人回来都聚拢到牌桌上，有的人将一年带回来的钱都输得精光。先前大家在场坪抽烟聊天的情景不容易见着了。我也很出去走动，年轻的，许多不认识，就算是族里的小孩，一年难得见上一回，面生，没话说；同辈的，或上一辈的，见了寒蝉几句，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今年回来，我不再有往年回来那种激动，闲不住，就愿意多走走多看看。村头的高速公路汽车一辆辆呼啸而过，隔壁村子的沉闷的鞭炮声一声跌一声的传来，林子莽莽榛榛，草木的枝叶上还带着水珠，鸟雀鸣叫此起彼伏，乡间景象依旧如昔。年节，外面的人回来了，热闹了一些。一辆辆的汽车开回来，有时停车还搞得挺紧张，昨日龚坊镇赶集，人山人海，镇上专门安排工作人员截住往集市的汽车，以免阻塞道路。
我想三四十年的经济发展无疑给农村带来了很大的变化，乡村的一些建设，公路、水电燃气，卫生等等。几乎每户人家都盖起来三层四层的小楼，有的家里装了空调，差不多的都买了汽车，有的兄弟每个都买了，进进出出也很是便利，一个村子总有几个靠做生意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财富，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可谓实现了阶层跨越了。比起先前只能守着几亩田地，靠天吃饭的时代是强多了。
然而，我在这几天的观察、吃酒聊天之中，我对农村的未来是深感忧虑的。
农村人，虽然条件比过去好一些，然而基础还很薄弱，没有一定的积累，像多点小本买卖的，好的情况，一年赚几十万的，赔的时候，也很容易赔光，抵抗风险的能力还比较低。其二，南方外贸整个形势很糟糕，像先前那样进工厂做工，一个人有个七八万的收入的年景很一去不复返了。其三，子女的教育的成本越发的高昂了，在县城念高中，要么买房、要么租房，还得一个大人做后勤保障，并且课外班的费用也不菲。考上大学呢，一个普通三本的一年学费生活费下来没三四万打不住，毕了业呢，要寻个出路也很难，怎么办？即便想像父母一般进厂做工，恐怕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这样看来，跟我上下年纪差不多的人，人在青壮年期间，也是最能赚钱的时候，其实是积攒不下将来的保障的，失去赚钱能力之后，退回到农村之后 ，很可能是老无所依的。所以，农村人大约是享受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红利的最后一拨人。最开始城市需要大量劳动力的时候，他们在血汗工厂、在建筑工地，在没什么权益保障、在严重被歧视的环境下，筚路蓝缕找到了他们的一些生存空间，几十年后，他们有了一定的消费能力，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但他们在养老、医疗、孩子教育等最根本社会保障方面仍处在最底端、最弱势位置。有点微弱的保障，随时可能收回。显而易见的是，再靠着这方田地、山水，是不可能支撑农村人养老和失业青年就业问题。乡村这个蓄水池已经失去蓄水能力了。
农村人过日子，大多不会有长远打算，因此大多数人不会考虑很长远的事情，未来五年十年，整体形势什么的。这二三十几间，手头有了俩钱，心理上更格外看重攀比，从价值观上去看，就是赤裸裸的看谁当官，看谁有钱，回来谁的车好等外在的东西。
村里修门楼修庙宇捐钱，多的一两万，少的三五百，像我这样考出来的，不捐是不行的，简直是多多益善，少了，别人后面就会又议论了。然而从我内心来说，修建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既不能改善村里的公共条件，又不能确确实实的帮到某些人。村里人只是觉得别的村建了，你不建，说明你们村无能。最近又要议论捐款修祠堂，村里在外有条件不错的，说是捐100万；我堂哥几个孙男娣女读书，说怎么着也得捐1万，不能让人看不起，我们家族我是考出来的，我该捐多少呢？我想了好几天，没搞清楚，花好几百万修建祠堂的意义所在！
有此，我想农村人刚开始有了点物质基础，精神上极其贫瘠，在外面走南闯北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开阔很多人的眼界，改变他们的思想。更要命的是连传统乡村的价值全部一扫而光了。
二三十年前，农村是计划生育政策的重点实施区域，掀挖捆猪的，笑星黄宏还专门创作了《少生游击队》，农村传统观念重传宗接代，生女送走或者丢掉，几十年后，农村女少男多，彩礼上涨到畸形，农村成年男子娶媳妇越发难了。超生时代，农村在违法的情况下为整个国家贡献了人口红利，而现在，即使放开，农村人在面对昂贵的生育成本再没有传统的那份执着了。很多村子已经成了空心村，出了年节热闹一下，平时只剩一下留守老人何儿童，那些上了锁的三层四层小楼只会更衬托出村落的萧瑟。
我是村子出去的，有时魂牵梦绕着这片生养的故土，然而，从理性的思考来出发，我养老绝对不会回到村子 ，我打小熟悉的人际之间的种种龃龉，针眼缝隙间的这种包容度并没有多少改善。很多事情看上起是莫名其妙的，在这里却根深蒂固。
我写了不少乡村题材的小说，不是那么美好，对我而言，从小濡目染事情我俯拾皆是，到现在依然没什么改观。
我当然清楚入乡随俗的道理，况且我原本就是乡下的，也没有什么出入的问题，但我越看越感觉到一种疏勒和隔膜，我无力改变什么，不过陪着老娘过个年就走开了，乡下对我是越来越远了。
然而，读了几本书读书人骨子里带着的忧虑感简直是无可救药的，让我也不能寐；我能改变什么呢？什么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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