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远山会离开我。
远山是师傅从南疆捡回来的。
师傅素爱游走四方,行医救人,彼时我年纪尚小,师傅有时会带我下山,去不远处的集市上采办些日常所需的物品与吃食,只是再远的地方,便不会再带我去了,时常留我一人在山上看家,自己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过很久很久再回来。
忽地有一天,师傅回来时,带来了一只乌漆嘛黑的脏小子,我开门时,那小子吊在师傅胳膊上,两人皆是气喘吁吁,那小子一口白牙咬在自己的嘴唇上,额头沁着汗,瑟瑟发抖,只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死死地吊着师傅,见门开了,才松了口气似的,两眼一翻就晕死过去了。
师傅将他甩进屋,恨恨地嘀咕着:救了个麻烦回来。
这个黑小子,就是远山了。
远山原本不叫远山。
某日我与他一道采药时,我悄悄问了他:
“师弟,你可有姓氏,可有父母家人?”
他微怔,旋即淡淡地对我一笑:
“阿穆,我不晓得我的父母是谁,也不晓得我原本叫什么,师傅说我来自遥远的山上,因此就叫我远山。至于是哪座山,哪里的山,师傅……也是不晓得的。”
他说这话时,背对着霞光,黝黑的面庞笼在阴影中,树影斑驳,朝阳透过树叶,晃得我看不真切,也是我太过年幼,事隔经年,再回想起,我竟不能清晰地判断出远山那时的声音中透出的难言情绪,到底是思念、悲切,还是无尽的惆怅。
远山长到十二岁时,已经不那么黝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里的风水好,他竟一日日地长成了一个俊俏好看的少年。我比他要年长一些,彼时他十二岁,我的个子也要比他高出些许,我时常因此趁他的便宜,他不留神时,我便伸手在他头上瞎揉一通,随即洋洋自得地叫他“小矮墩子”。 每每此刻,他便倏地涨红了脸,有些羞愤地推开我,凶狠地瞪我一眼,旋即风一样地跑开,留我在原地放声大笑,他说我的笑声豪迈,不似个女人,贯穿整个山谷,惊得飞鸟四散。
师傅出门时,我与远山有时会下山溜去小镇上玩,他是个没有什么出息的,看见集市上的红糖糍粑和糖人就迈不动脚,眼巴巴望着我,一副想吃的模样,像只馋死的小奶狗,我们本是没有钱的,钱都由师傅管着,但我不如远山老实,我自小就会偷摸师傅的钱袋子,抠出一两个铜板,便悄悄藏起来,远山知道我的这些下作行径,但并不揭穿我,只是每每要吃了,就这般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是很豪气的,他要吃,我就给他买,他囫囵地就吃光,却从来不给我留点,委实没有什么良心可言。
一日,我们又溜去山下,他又盯上了街边铺子里的冰糖葫芦,我忽而有心戏谑他,我攥一根冰糖葫芦在手里,对他趾高气昂地说道:
“你学两声狗叫,我就给你。”
他却不说话了,好似被羞辱了一般,脸涨成了猪肝色,双拳攥得紧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生气了,我被他看得有点莫名的心虚。
“额……”我支吾着,手里的糖葫芦忽然变得无处安放,“远山……”
他撒气一般拔腿就跑,我一愣神,又立刻撒丫子追了上去。
他跑得飞快,我追了老半天,一直追到镇上的学堂,他才停下。我拉着他坐在学堂外面的山坡上,气喘吁吁地把糖葫芦塞到他手里,然后靠着他,纠住他的衣袖:
“你跑什么跑!跑什么跑!”
他却作个了噤声的手势,示意我听。
学堂里面,孩童们正在背书,背的是李太白的诗。
“李太白的诗我也会背”,我洋洋自得地向他炫耀。
“你也会背?我不信。”远山摇了摇头,兀自笑道,“你背来听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知怎的,我梗着脖子背了这么一句,忽然有点脸红,不敢看他。
许久也没有他的声音传来。
我抬眼偷偷睨他,他正望着学堂的方向,怔怔的。
我拿胳膊肘戳戳他,他回头靠近我耳朵小声地讲了一句话。
他口鼻喷出的热气,让我觉得酥痒难耐,我“嘿嘿”地笑出了声。
他说:
“女孩子家,倒不知羞。”
我嫁与他,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十六岁那年生辰,师傅喝多了酒,他双眸熏得微红,与我二人道:“你们两位爱徒,择日可以成亲了。”
我与远山均是一惊。
师傅看向我:“阿穆,我晓得你喜欢他,我把他带回来,本没有什么用处的,你既然心里有他,且当我为你找了个夫婿。远山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是笨了点,心肠不坏的。”
我一下子脸红了,也不敢搭话,低了头,摩挲起自己的衣角,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傅又看向远山:
“远山,你可娶她?”
那天我们成亲,拜了天地,又拜了师傅,师傅将我俩关进了一间房,在外面栓了门,人便不知道去哪了。
我与远山面面相觑坐在床上,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是很紧张,长这么大,我似乎第一次如此窘迫,如此不知所措。我的手心沁出了汗水,我看着豆大的烛火在红烛上跳动,我的心也随之跳动,我不晓得此刻做些什么才是对的,但我晓得夫妻是要一起睡觉的。
我低头,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握远山的手,他任由我握着,他的手心也全是汗,凉凉的,又热热的。
“远山……”我咽了口口水。
“阿穆。”
远山叫我的名字。
“啊?”
我抬头看他,明灭摇曳的烛光里依稀能分辨他眼里是有些高兴的神色在的,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好像一艘漂泊的小船,停在了无波的湖上,平静,又愉悦。
他的吻就在那一刻落在了我的脸上,细细密密地亲我,亲我的额头,眼睛,鼻子,亲我的双颊,亲我的薄薄的嘴唇。
我的意识也渐渐游离,任由他带着我在那片湖上倘佯,恍惚间我的心湖里像是长了一从水草,他是游走在草荇里的一条大鱼,一下又一下地扰动着我的心湖,让我的心里痒痒的,漾出一种叫作幸福的泡泡,咕嘟、咕嘟地不断浮上湖面。
我紧紧地搂住他,我问他:
“远山,你……心里可有我?”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在我的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这样的远山,我的夫君,我短暂十几年里唯一爱慕过的男性,因为他,我天真的以为李太白的那首诗就是为我写的,我单纯地相信着我们会这样简单地过一世。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寒鸦的男人出现,就在这个男人出现的这一天,我的远山,他离开了我。
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那一天的远山,那一天他看我的眼神,那一天他说的话。
从那一天起,我的梦碎了,我永远地失去了我心里的那片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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