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倩坐在产科门诊室门口,手上拿着刚做好的B超报告。本来她不准备来医院做什么检查的。但是昨晚,她突然发现出血了,只好今天来看看。已经八周了,这个孩子。那一片灰黑色的模糊影像里,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点,它的右上边缘还有个白色亮点。这是这个孩子的第一张,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张照片,想到这,她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叫到她的号。医生跟她说排除宫外孕的可能,但是有先兆流产的迹象,给她开了保胎的药,并建议她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她跟医生说不准备要这个孩子,但手术还要再等等。她准备等秦升走后再手术,还有一周时间。“你考虑清楚,你这个年纪已经不太适合生产了。如果这次拿掉,以后再想要,就很难了。”
走出诊室,她拿着病历本踱到走廊上,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两句话……以前她问过秦升,想再要一个儿子还是女儿,他说想要一个女儿……走廊里的电视机播放着年轻父母共同抚育新生儿的画面。她立在那,呆看着。
当年她和程历初为人父人母,又因为两个孩子,总是忙乱不堪。秦升,他应该也有过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吧……她把手放到小腹上。如果生下这个孩子,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像电视里播放的那样,她怀抱着孩子,他笑着看着她们俩……
她坐在走廊的位子上,一遍遍看着那温馨的画面,任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还有可能吗?他们会有这一天吗?
她吃着保胎的药,照旧上班。这段时间,秦升经常中午来和她一起吃饭。他说接下去怎么跟她联系,发邮件,微信,视频电话,好像除了不能触摸到彼此,并没有跟现在的交往有任何差别,仿佛还联系得更紧密。但是袁倩心里却做着另一番决定。
周一,这是最后的午餐了。明天他将离开,而她,也将手术……她提出去长泰吃“西堤”,他们第一次约会吃饭的地方。“有始有终嘛。”她笑道。“什么有始有终啊。”秦升没好气。吃了饭他们去“秦袁路”。
下车散步,两个人默默走着。“好像樱花就要开了。”秦升说。“嗯,今年,就我一个人看了。”袁倩道。往年三月底四月初,他们会一起去科苑路看樱花,他们都喜欢中樱。“你拍照片给我看,或者我们打视频。”秦升说。
“再背我一次吧。”袁倩站定。秦升背起她。“你最近好像重了啊。”他走了两步道。袁倩不说话,她有些恨他,恨他什么都不知道,恨他的轻飘。
“你明天几点出门?”她问道。
“六点多吧。”
“我一落地就给你消息。”他看她一直不说话,又道。
“秦升。”
“嗯?”
“你知道吗,当年那场发布会,本来不是我接的。”
“哦?后来怎么你接了?”
“是因为你,我去争取了。”
“呵,是嘛。”
“如果当年我没有去争取,说不定我们就不会重逢,也不会有今天了……”
听她的声音不对。
“你后悔了吗?”他慢下脚步。
她摇摇头。
后悔,或者不后悔,都将过去。
袁倩久久地沉默。快到尽头了秦升折返,他知道她在哭。他把她向上一抬。“抓紧了啊。”他跑起来。以前每次这样,她都会咯咯笑。但是今天,她没有。
“你怎么了?”秦升把她放下来。
“秦升,”她忍住抽嗒,看向他的眼睛,“我只等你一年。一年之后……我就不等了!”她逼着自己说出最后几个字,眼泪簌簌掉下来。
秦升低头看着她,半晌,道:“好。”
她想问他“好”是什么意思,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终于压下去。又道:“这一年我们也不要联系。你安顿好了就给我个信……”。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
“没有为什么,”她恨他,恨他的自私,“不为什么!你如果还想走就答应我……”
他们面对面站着。袁倩仰头望天。那一片高高的蔚蓝色,纯净,明晰,逼得她眯起了眼。马路对面仍是那几幢厚实到不可理喻的浅黄色大楼。高墙内桃花开得正盛,红艳艳地在枝头摇颤。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好像和以前任何一个春天的下午一样,他们来了,又去了。照旧打电话,思念。日复一日地痴缠,伤害,走近又推开……
——但不是的,明天他就要走,而她,也将切断身体里那唯一证明他们相爱过的东西。他们将不再见,将没有对方的声音,气息,体温,他们可以撑得下去吗?
她拉起他的手:“所以,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你一年就回来。”
秦升拥过她。“好,我答应你。”
他吻她,断断续续。眼泪流下来,流进嘴里,咸的,涩的,是她的泪也是他的泪。这是最后的吻,这辈子她不会再吻了。
秦升走了。袁倩坐在手术室的门口。她戴着一块底子已经发红的象牙牌子,上面刻着个麒麟。那是秦升从大学一直戴到现在的。她把它要来了,就当是他陪着她了。
她躺在那,身体微微颤抖。无影灯照着她。她听到手术器材的声音,剪刀,镊子,钳子……上一次这样是生小菲小芙的时候,当时程历在外面,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针尖刺破皮肤,冰冷的液体被推进来……她想到了秦升,想到他问她“你后悔吗?”
后悔,或者不后悔,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年后。
“袁倩,去科苑路看樱花吗?”同事问。“好啊。”前两天她已经去那看过了,但是还可以再去看看,现在是中樱开得最盛的时候。
袁倩边发微信边和同事往楼梯口走,她在问程历出差几时回来。看到别人都穿了外套。“你们等我下。”她跑进办公室拿了个披肩,瞄了一眼桌上的永生花盒子,已经四年多了……
到科苑路,都是附近公司的人,吃了午饭出来散步顺道赏樱。一阵暖风吹过,漫天的花瓣扬起又飘落,像一场雨。水泥地上已是半铺满了,深粉的,浅粉的,粉白的。
袁倩站在樱花树下,仰脸看,一片花瓣落在眼睫上。她拈起,湿湿的,像一滴泪。她和同事晃晃悠悠,边走边说话。迎面走来一帮男人,有两个她觉得眼熟,想了想,好像是华盛的人……想到那个地方,她的心跳莫名快起来。当中一人低着头,好像在看手机。似曾相识的格子衬衫,深蓝牛仔裤,New Balance运动鞋,他抬头……
袁倩的心漏跳一拍。
是秦升。
原来三七分的头发变成了平头,显得干净利落。他也看到她了,怔在那。袁倩让同事先走。秦升走过来。
他笑笑,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道:“好巧。”
“是啊,好巧。”
只要他们都还在张江,都还会来这里看樱花,早晚会遇到。
“什么时候回来的?”
“……年前。”
他到底去了那么久,当时她就料到的。一年前的某日,那时已经过了一年了,她收到他的消息“对不起,袁倩”……
“你现在好吗?”秦升道。
“蛮好。你呢?”
“还好,老样子。”
两人站在那不再说话。花瓣不时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同事还在等我,我走了。”袁倩道。
“好……”
她往前走,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袁倩。”
他唤她的名字。上一次是两年多前。
袁倩转过身。望着他。她突然想到那块象牙牌子。过了一年之后,她还戴了段日子。后来除下来了。她把它和那个镯子放在一起,在梳妆台抽屉的角落里。
他终是微微摇了摇头,嘴角牵动了一下。
袁倩回转身,继续走。远处的樱花又扬起来了。她想起前面同事说今晚可能有雨。等到雨过天晴,这一场樱花还会剩下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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