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7
都说五十知天命,可是我依然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现在我是母亲唯一的依靠,在人生路上我们有些相似,然而当我自己真正老去的时候,我的女儿会像我耐心对待母亲这样对待我吗?我有时候会产生恐惧和迷茫,害怕自己和父亲一样,突然得病,突然死亡。
我想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听父母的话一步步走过来的,但是我的内心真正快乐吗?关于这个问题,我只和父亲谈过,那也是在父亲得病后的一年里。那大约是父亲和我说过的、很多很多以前未曾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是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敢违逆父母亲。有时候我也暗暗地想,我是不是活得没有自我?
我的婚姻也是母亲做主的。两段婚姻都是。
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分配到了研究所,那是将近踏入九十年代。让人羡慕了没多久,一年后随着不少名牌大学生的进入,我在所里根本没有优势可显。早期所谓研发的迷你调频收音机,后来投入市场,结果也没有竞争过大大小小的“过江龙”,很快就悄无声息了。
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两、三年,母亲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
他叫唐绍云,挺儒雅挺拔的一个人,长我两岁。他来自宝岛台湾,因为他家族和大陆有些食品和洋酒的生意,所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上海。九十年代,台湾来做生意的算是先行者了,也比较稀罕。母亲和父亲十分慎重,因为有介绍人,所以母亲还比较放心,父亲也鼓励我和他多些接触。
他住在市中心的旧式公寓里,是租的房子,他试着邀请我去坐,我怕有不必要的麻烦,都婉拒了。他也不勉强,这让我对他产生好感,觉得他懂得尊重我。我们大部分的约会都在咖啡馆,小花园,西餐厅,有时候也看看电影,偶尔去酒吧。在酒吧他通常会碰到台湾的朋友,那时候他就会特别兴奋,把我介绍给他朋友,并称我是“物理学家”。虽然我的虚荣心有些满足,但我并不喜欢那个吵吵闹闹大声嚷嚷的环境,他体贴地说,你不喜欢,以后我们就不去了。
绍云有时回台湾,我就待在家里,母亲便会问我关于我们恋爱的进展情况,我只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汇报,父亲说我是矜持的好女孩,理应得到最好的对待。有一次绍云回上海后,他说他的父母亲也来了,要见我。我很紧张,这事当然不能自作主张,得听父母的。母亲知道后,就和介绍人联络,结果确定双方父母亲也一同见面。然后一个周末,在他家附近的餐厅包房里,六个人都盛装出席,隆重地见面了。
我和绍云因为有了近半年的接触,小别后再见有着很自然的亲密和默契。没有想到我们双方父母对我们俩都十分满意,那种满意完全溢于言表。我俩也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似的,绍云当着四位长辈的面,紧紧拥抱了我。我顿时羞红了脸,但能明确感受到他的喜悦。
08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照例上着清闲的班。父母帮我张罗着有关谈婚论嫁的细节,一切都很顺利。但父亲有一天严肃地指出了两点:一是绍云的学历比不上我的,因为他在美国的一所商科学院只读了两年,肄业,没有正式文凭。父亲认为他多少有某些我们尚不了解的“缺陷”。二是,尽管绍云本人和他父母都流露出希望我结婚后在家做全职太太的意愿,但父亲是坚决反对的,他说我要有自己的工作。
最后双方沟通的结果是,尽快结婚,我继续自己的工作,新房就是市中心租的房子,等有了孩子再买房。
新婚的一段时间,大约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享受着二人世界的甜蜜,我努力学做饭,绍云说做饭很辛苦,我是做学问的,不是做饭的,所以我们经常去外面吃。公婆偶尔过来,住不过一周,永远客客气气的。凑得出时间也约上父母一起吃个饭。
一段时间的美好,让我萌生了想要孩子的念头,我和绍云说了,他却说我们还年轻,过两三年再说,先享受眼前的自在逍遥。
我还有什么好反对的呢,生活除了幸福还是幸福。周末回家,父母倒把生孩子的事情放到了议事日程。父亲到大后年就退休了,而母亲那年正好退休,他们也想抱外孙。
再和绍云提要孩子的事,他就有些不悦了,他说,你年纪不大,为什么这么婆妈,我说了过两年。我不响了,的确,要孩子是我俩的事,不是我父母能决定的,而他的父母倒是开通,完全没有管这事。后来我发现他买了不少安全套,每次都小心翼翼,生怕我中招。
相反的,母亲的唠叨多了起来,两人都是最好的年纪为什么不要,早晚的事情何必拖拉。要等过三十吗?质量下降,我去和亲家母说。我连忙阻止母亲,这事我自己处理。
一次同房后,我见他情绪高涨,便柔声说,下次不如就不用这玩意儿了吧!哪知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推开我,生气道,你烦不烦啊。暂时不要孩子会死啊!
我惊呆了。看着判若两人的他,半晌憋出一句气话,你不是有病吧,那么怕要孩子。你才有病呢!他针锋相对。
那天后,我俩陷入几天冷战,直到他哄我,跟你说了过两年,我也爱孩子的。我无话可说,投降了。
有天晚上,他很晚回家,带了一股酒气。头重脚轻地洗漱一下便睡了。唉!我竟不知,好日子要到头了。
09
那天之后,绍云每个礼拜都有一天会喝得醉醺醺回来。
我不说他,他便倒头就睡。我若说他,他必然和我吵架。第二天酒醒他有时会自嘲地说两句,下不为例,可是不出几天又照样了。我犹豫要不要和他母亲我婆婆说一下,又一想,她可能会觉得我小题大做,便忍下了。
就这样磕磕碰碰的,大半年过去了。回自己家,母亲开始抱怨女婿看望她次数少了,正经要孩子的事也搁着,总之就是不满意。我心里也烦,不知绍云哪根筋搭错了,仿佛酒成了他老婆。有天和绍云回父母家,母亲又说起要孩子的事,我眼看绍云皱起了眉头,赶紧圆场。随后他兀自拿了厨房的一瓶白酒,给父亲倒一杯,自己倒一杯。我怕他喝酒无度,就说你少喝点吧。他马上瞪我一眼,我难得和爸喝点,你管得真多。父亲开腔了,妮妮也是为你好,我呢,不大会喝,我们就喝了这杯意思意思吧。绍云没说什么,拿起酒杯,一口就喝完了,我们三人都楞了一下,却见他已经为自己倒了第二杯,并笑笑说,好事成双,最后一杯。我已无话可说。
一路无话,回家后,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质问他,到我父母家也不能装一下,真的要做彻头彻尾的酒鬼了?哪知他气鼓鼓地拿出一瓶酒,你说我是酒鬼就是酒鬼吧!我还没喝过瘾。我想把酒瓶夺过来,他竟一挥手把我推倒……
接下去的半年是我的人生噩梦,绍云经常上演醉酒、发疯、后悔、发誓不犯的循环往复。起先我还想瞒着,哪知他愈演愈烈,我终于向父母揭发了一切。可怜两位老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婿会是这样的人。父亲好言劝了他一回,他向父亲保证痛改前非,回家后就向我撒气,说我不顾及他的脸面。直到有一天,他发酒疯打了我。终于我无力地向他的父母提出控诉。不久,四位长辈又坐在了一起。那天绍云不在,他也许又去喝酒了,也许他想逃避。
面对母亲的大声质问,公婆一点没有回嘴,一个劲地对父母和我说对不起,没有管教好儿子,让我受了极大的委屈。同时也不得已说出了绍云不为人知的隐疾——酗酒成性,而且是病理性成瘾。
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为了掩盖事实有多辛苦,爆发的力量就有多大。我不能待在一个定时炸弹身边。从恋爱到结婚再到爆发,真像是一部狗血剧,却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我的这个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只是我们不知道真相,一旦真相暴露,还有什么可以掩盖的呢?
于是我平静地显示了我难得的理智和勇敢,当着四位长辈的面,轻声却很坚定地说,我要离婚。
四位老人都沉默了,父亲先开口,妮妮最有资格做决定,她是直接受害者。我相信她绝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冷静考虑后的决定,我支持她。父亲说罢抚抚我的肩膀,轻轻叹口气,你受苦了。我霎时眼泪就下来了。
10
最后一次和绍云见面时,他很平静。他说,请你原不原谅都已经迟了,我们的缘分很浅,我虽然有酗酒的问题,但是我不自私。他顿一顿,语调低了下去,我是很想有一个我们的孩子的。
我极力忍住眼泪,眼前出现他那一张张醉酒后凶恶的面目,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妇人之仁不可有。但是眼泪还是没忍住。
事情处理完毕后,公婆给了我二十万,最后一次和我说对不起,是他们家没有福分,我知道,他们俩老是真喜欢我。
我和父亲说,这钱是否退回去?毕竟我们互不相欠。父亲想一想,说,钱你收下,这是他们愧疚的补偿,对于酗酒这个病,他们全都瞒着我们是绝不应该的。本以为是你拥有了幸福,哪知却受了这么大的苦。唉,我和你妈也觉得对不起你。我抱住父亲,泪如雨下。父亲拍拍我的后背说,都过去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我和你妈还有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我的第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我把钱给了父母,不久以后我又回到未婚前的状态。
研究所工作清闲,配的工资也是清汤寡水的。所里两个年轻人先后离职了,给所里带来不少骚动,有人遗憾,有人欣赏。
我也颇觉无趣,以前有个家,下班往家跑,工作是个可有可无的差事,如今没有了这个家,倒是想在工作上有点建树了。我要不要也换份工作呢?
我把这个想法和父母亲说了,他们都支持我。不久父亲同事的儿子所在的公司大规模招聘,他儿子刚好在人事部,父亲就去打招呼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九十年代中期,正规大学生比现在少很多,还算吃香。我辞了研究所的工作,正式成为房地产公司(隶属一个大集团)的员工。先在行政部学习,等有大楼盘开发,我会参与一些电路(变电设备)的设计等,也许专业用得上。
正式进入房地产公司上班,我算是真正转行了,比起研究所,薪水也翻番,但很多新的知识需要学习,工作忙碌了起来,这让我慢慢忘记绍云和自己夭折的婚姻。
九零年代中后期,房地产开发势如破竹,很快进入高速增长时期,大批年轻人也涌入这个行业,我最终还是留在了行政部门,父亲说,也好,反正是大集团,女孩子还是轻松一点好。
半年之后,母亲又开始替我张罗找对象的事情,父亲这回倒是说还是顺其自然吧。母亲绝不同意,她说找对象不放到议事日程,事情是成不了的。眼看着自己过两年就要三十了,我想,人大概总要成个家吧。于是也就同意了相亲。
先见了一位律师,白白胖胖的,还算健谈。没想到,没等我反馈,人家先淘汰我了,说我看起来比他高了两三公分,毫无惊艳的感觉,况且还离过一次婚。我无语。
后来又见了一位工程师,一位设计师和一位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不对劲,我想起了绍云。后来我明白,这大概就是看不对眼吧!还有,就是彼此在内心深处的各种嫌弃。
直到我遇到了王楷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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