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要不要写下这一段,我犹豫了好久。有时候,不愿记录是因为不忍回忆,仿佛在一场特大地震中失去家人的受难者不断地从各种新闻报道和媒体发布中被迫重温惨剧发生的瞬间,无异于二次伤害。可是,不忍回忆,不等于可以停止回忆。思想是我的思想,但却从不受我所控,无论何时何地,它想翻出哪本我的生命的卷宗就翻出哪本,想重演哪段我的生命的历史就重演哪段,我拿它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它信马由缰,我则不得不在它绝尘而去后默默地甜舐那再次被撕裂的伤口。不断地重温中,我发现一个不幸的事实:即便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感人的瞬间,如果最终的结局是悲哀,那么再好的瞬间和回忆此时此刻也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总有人劝慰那些遭遇亲人离世或失恋的人们时让他们多回忆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往,说这么做多少能冲淡眼前的悲伤。我觉得这简直就是狗屁想法,换做是我,反倒更希望翻腾出来那些不那么愉快的篇章咀嚼一番,好证明给自己看,此时的结局是正确的,实际情况并没那么糟糕。
但对于眼前这段回忆,好像两种办法都不管用,温存的回忆也好,流着泪的回忆也好,苦涩的也好,甜蜜的也好,不能治愈就是不能治愈。时间是良药,这我知道,可我等不及。伤口太痛,好像等不到看到它鲜血流干,慢慢结痂的那一天,必须做点什么。
我现学现卖地想到了刚刚读完的蒋方舟写的一篇关于童年的长文。她说那篇文章的写作跨越了好几年,初衷是“找一个合适的方式告别童年,告别天真与恐惧、幼稚与无畏,告别美好,也告别不快乐。” 我不知道她写完那篇文章后是不是就真的与过往的一切彻底决裂了,其实在我看来,倒像一场祭奠。好吧,祭奠也好,告别也好,都过去了,回不来了。那就让我也写点什么,给我和强的一切画上一个不那么完美的句号。
和强正式离婚后,只有过一次简短的联系。他通过微信给我发了几张多伦多的雪景图。景色一如既往的美不胜收,只是,照片虽然在市区拍摄,却可以用“人迹罕至”来形容。这个地方,他留恋得要死要活,我却不顾一切想要逃离。
此后,我们再无联系。
半年后的某天中午,我正在午休,忽然收到强发来的一条微信,开门见山地问我要一个银行账号,说是要给我汇点钱。怎么?终于想到了我的好么?我心里想。我没有立即回复,钱我是肯定不会收的,但我要想想怎么回复他好。我们结合并分开的7年里,这是他主动发来的为数不多的信息中最不同寻常的一条了,肯定是有什么缘由促使他做这件事的。我想到了N种可能性,也许,他想与我破镜重圆,直接说显得没诚意,所以用金钱—他的命根子来抛砖引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得了重病,要死了,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只有死亡才能让他对金钱放手。我想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的关系不再亲密,已然成了路人,自尊心让我不允许自己对他表示关心,况且,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下的。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觉得再多想也无益,就礼貌地回了一条信息,说不用了,谢谢。可还是死性不改地在这条信息后面不争气地又跟了一条:你还好吧?
这条信息发出去后不到一分钟,他的微信语音通话就过来了,我点了接收。他先是客气地问我要账号,在我也同样客气地回绝了以后,他爆给了我一条对我来说是爆炸性的新闻:他要结婚了。在我们离婚一年半以后。
现在想想,真是佩服当时的自己,怎么能够如此迅速(一秒钟内)就对这个信息给出如此官方的回复:“是么,恭喜恭喜啊!” 如果当时他就站在我面前,想必我脸上肯定还不忘展现处虚伪的笑容来吧。
其实,到现在,已经过去2个星期了,这件事还是在我脑海中翻江倒海,浪潮不肯退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终于把他这个人关在了心门的外面,却不肯把门锁死,是不是自己觉得冥冥中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哪天他能重新敲门,哪怕一脚踢开呢。结果,他却云淡风轻地就把我抛在了脑后,快乐地相亲去了。
我心里的震惊很快转为了震怒,整个下午都无法安心工作。我们办离婚时他都没有花上一分钟问问我将来怎么生活,现在又要结婚了,居然突然想起来要给我钱?!这算什么?施舍么?
静下来想想,此时此刻的他,一定开心坏了。也许他在想,没有和我结婚就不会和我离婚,不会和我离婚就不会遇到现在的那个她。也许就是想到了这个,他才想起来要安慰我一下,而他觉得,钱是我最需要的,呵呵。
这让我想起了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当斯特里克兰得知她的丈夫永远抛弃了她后,她痛不欲生,诅咒他去下地狱,去死。而当她后来得知丈夫在另一个国家穷困潦倒时,却又主动提出要用金钱来资助她。那段话我怎么也忘不了:“但我知道,这不是处于仁慈之心。常言说,痛苦使人高贵,这不对;让人行动高尚的,有时是自满得意;而痛苦,往往使人变得心胸狭窄,充满仇恨。”
我想,用这段话来形容强,再贴切不过了。
当晚,我洗漱完毕,准备睡觉时,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他。他言辞恳切,据理力争,希望我能接受他的馈赠。在我忍着怒火再一次婉拒后,他才貌似不情愿地说出了想要给我转账的金额,可能是希望以此来打动我吧。
我再次震惊了。我承认,我心动了。那一刻,我真想说,好,我接受,给我吧,我太需要了。或者什么都不说,默默地给他一个账号。
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个俗人,我想要这个钱,我需要这个钱。人在金山面前,自尊心终究脆弱得像一株小草。
脑海中又翻涌出过往的种种,我和他的吵架,我们的争论,他的自私,我的清高。。。
我不知道这场和自己的战争算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既然他语重心长,我也只能推心置腹,我对他说他挣的钱也不容易,何况还有他旁的家人,如有闲余,那就给他的新娘子吧,给她买点好东西,真正的好东西。我甚至打趣他说,如果一定要给我,那不妨以我的名义把这钱捐给小动物救助站吧,风里雨里的小家伙们讨生活不容易。
他终于还是妥协了。他说:“你还是你。。。” 最后,他留给我一个邮箱,说将来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如果需要帮助,通过这个邮箱一定能找到他。此时此时,我真的相信了他的真心,也用我最最虔诚的心祝福他未来的日子。
我没有给他一个我的邮箱,我觉得,是时候真正的告别了。
那一夜,我终于走完了和强一起的岁月。
那一夜,我终于和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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