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婆老了
外婆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搀扶她起来。
我握着她的手，感觉眼睛突然有点湿润。那干枯粗糙的手掌凉凉的，花白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藏青的衣服下是小小的一个老人啊。
她慢慢地起身，将我当成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在我家二楼参观着。她混浊的眼睛仔细地盯着刚装修好的房间，不放过一个小细节。
这绵长的步伐，仿佛是在回忆，是在沉思。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真好，这房子真好。”外婆乐呵呵地盯着我，又看了看客厅上的那盏水晶灯。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酸酸的，外婆已经76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在死亡边缘也已经挣扎了好几次。可能，不久之后，这个世界上又会少一个爱我的人了，想到这里，我真想大哭一场。
外婆又去看了看我妈的房间，她突然有点情绪失控，笑意散去，脸上爬满了一片忧愁。“当年把你妈嫁到这里，还真怕把她给害了……”
可能人老了，就会不断回想这一生，那些快乐艰辛，酸甜苦辣。
外婆又重新坐在沙发上，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看着我，又不像看着我，开始讲诉那些她以前的事情。
在我外婆还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逝去了，父亲为人苛刻不讲理，家境虽不算富裕，也还勉强过得去。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丧母之后，作为家里老大的她就扛起来管家的重任，那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读书成绩优秀的她必须回家务农，来补给家用，让小一点的妹妹去读书。
荒唐的是，为了一只鸭子，外婆的父亲就把她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幺外公）给了别人当儿子。
幺外公在别人家里受尽欺辱，经常跑回来诉苦。外婆看到浑身伤痕的幺外公，心里不忍，就拿出家里的好吃的，给饥肠辘辘的幺外公。她努力干活，存了一点钱，最终把我幺外公又赎了回来。
外婆的妹妹学业有成，也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东北的，对于家住四川的外婆一家来说，这是对家里的一个冲击。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个有文化的劳动力，若嫁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是她在外地受欺负了也没一个娘家人撑腰，二是家里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善，这就意味着又少了收入来源。
可是妹妹真心喜欢啊，外婆也打心里为她高兴，作为当家人，她欣然同意了。
外婆的妹妹也深知外婆的不容易，在她结婚之后就给我外婆介绍了一门亲事，是个东北开火车的小伙子，家里条件挺不错的。
我外婆当然也想去过好日子啊，可她父亲宁死不愿外婆再远嫁，并且放出狠话，若是我外婆敢同意这门亲事，他就立刻上吊自杀。
唉…
后来我外婆就娶了我外公，就因为她父亲希望有个上门女婿。我幺外公也渐渐长大成人了，外婆出了一部分钱为他开门立户，娶妻生子，两家人就一前一后地成为了邻居。
外公这个人规矩很多，说是上门女性，却处处要我外婆照顾。从来不做那些所谓的“女人该做的事”，外面的农活轻重都会让我外婆做。
从结婚后的第二年开始，他们的孩子就陆续出世了。四女一子，对于在公社当会计的外公来说，养活也不太困难。
家里的重男轻女情节极其恶劣，女孩是不允许上桌子吃饭的，且女孩就应该从小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妻子。而我舅舅，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过着帝王般的生活。我外公认为，只有男孩才是给自己养老的人，而女儿，都是给别人养的，以后都是白眼狼。
我妈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的生活，除了童真的快乐，还有对我外公的愤愤不平。家里杀鸡了，我妈以及几个姨就只能啃点鸡脚，鸡头，吃点鸡屁股。而其它地方的肉都被我舅舅一饭盒端走了。舅舅啃下来的骨头，我妈她们还会去啃一遍。小时候孩子又贪玩，分配的活儿没做完，回家就是我外公的一顿胖揍，我妈就经常挨打。
我外婆也没有办法啊，看着几个瘦弱的女儿，她也尽量给她们做点好吃的，偶尔背着我外公给她们开小灶。
外婆的日子是真的苦，要照顾一家老小，还要出去劳作，她生我二姨的时候，才出月子九天，就不得不去田里干活了。真不敢想象，那么瘦弱的身体，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大概是被生活逼迫至此吧。
外婆反复叮嘱我，“你还年轻，要把身体养好，不然以后会像我一样病痛不断。”
可是身体的疼痛，哪有心灵的打击来得猛烈。
孩子一天天长大，很快，大姨出嫁了，嫁给了一个中医。
二姨十八岁地时候也嫁了，嫁给了一个厨子。
我妈却迟迟没有嫁出去，其实那时候我妈也才二十一二岁，可我外公着急啊，在他眼里，二十岁还没嫁出去的就是老女孩了。
终于，有媒婆上门来给我妈介绍对象了，也就是我爸爸。我外公赶快到我爸这边来了一趟，看了一下人和环境，就立刻同意了这门亲事，理由是我爸这边土好，种的白菜有簸箕大 ，而且我爸又有力气，甚是满意。
我妈由于一些原因，没有拒绝。于是两人就订婚了，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四姨读书很厉害，考了卫校，外公也决定在坝里（城里）给她找人家。如他所愿，我四姨被嫁到城郊的一户人家。
舅舅也长大了，学了手艺，人品相貌那都是出众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抓蛇，所以外婆家的酒瓶里基本上都有一条蛇。舅舅结婚那天，外公外婆露出了这辈子最灿烂的微笑。
可是老天像和他们开玩笑，当一家人其乐融融，无比幸福的时候，舅舅突然出车祸去世了。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舅母当场晕厥，外公外婆也一病不起。
舅舅走了，他女儿那年九岁，他小儿子还不到两岁。这个家庭因为他的离开支离破碎。
后来，舅母改嫁了。
外公外婆成为了孤寡老人，两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从那以后，外婆就患上了心病，经常一个人看着舅舅结婚的照片发呆。每次去看她，她也会把那本老相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一页一页地翻动，给我讲以前的事。
外婆老了，再也不能翻山越岭带我去赶集了，再也不能给我蒸白面馒头了，再也不能带着我去树林里捡柴了。就像我再也没有暑假寒假，外婆再也不年轻了。
她佝偻地身姿随时都会倒下，我紧握住她的手，有点不舍。那些美好的时光终究成为了记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办法让时间停留。
外婆微眯着眼，看着太阳西斜，她嘴里念叨着，“我该回去了，你外公还在家里。”
我顺着她的目光，温柔地看着春天的绿叶繁华。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外婆一样老去，如果在春天老去，那该多好。
当外婆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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