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有没有给这个胚胎打锥虫病的疫苗呢?"
——《美丽新世界》
无苦痛,无意义的美丽;无呐喊、无拯救的世界
“美丽新世界”是一个充满永久和平的世界,却与奴役联系在一起,统治者消灭了一切不愉快、不确定的变数,创造了稳定运转的社会体系。从技术上它打破了固有的“生而平等”、“人定胜天”、“人生实苦”等信念,因为它从根源上使人放弃了改变自己的一切尝试,因为你并不属于你自己。
你没有独立的思想、激荡的灵魂与痛苦的情绪,你只是被社会安放在某个位置,使用着组织批量制造的身体,连你依靠苏摩得到的欢乐也是出于组织的恩赐。你在社会中行动,其实是从一条传送带走到另一条上。你因不会衰老也不会给周围带来任何感伤的因素,就像橱窗中完美展示的商品,是当内部损旧就被下架、替换的工具而已,不具备不可替代性,而象征着稳定、统一与积极。
从基因培育、睡眠教育到苏摩,组织通过对人的全面掌控,实现了无呐喊、无拯救、无不平、无解决、无苦痛、无意义的“美丽新世界”,差异得到众人承认,工作从不会使人疲惫,危险的情感早被隔绝,而欢乐从未延迟,苏摩触手可及。
对家眷恋、对爱忠诚、对死恐惧、对生命敬畏,对不如己意的一切抱有怀疑,对难测不定的命运痛苦感伤……那一切使人生而为人的理由,已被扭曲为大逆不道的行为。在我主福特的英明指引下,这些都不再需要,一劳永逸。
因为工作能创造价值,创造能带来欢愉,欢愉则出于我主福特的赏赐,人民将永远保持对主的热情与感激。基因培育从根本上抹平了人的差异,它微弱的多样性仅服务于组织对阶层和工种的设置,而灭绝了个性,在培育的过程中加强或减损智力、体力等指标加以区分三六九等。
通过胚胎分裂技术制造波卡诺夫斯基多胞胎,他们分享着同样的面貌、体格和有限的姓名,而他们日后将进入同一家车间,在劳动后领得同等剂量的苏摩。因培育过程会注入各种疫苗以远离任何疾病,所以他们的生命进程也亦无二致,不会受意外因素的搅扰。在死亡时孤身一人,无亲无朋,或许还参与进另一组波卡诺夫斯基的死亡教育,向孩子们示范平静的死亡方式。
组织通过培育首先确保了社会结构的稳定,再通过睡眠教育、性教育、死亡教育等手段,使结构中的人在心理上始终平衡。将所有的不等视为与生俱来而无需克服的天性加以认同并习惯,从而提升了结构的安全指数,使其行之有效,运转良好。
最后,对付那些个体在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偶然因素,组织用苏摩与之对抗,将其消化,无害的苏摩创造出独立的假期与欢愉的乐园,人在其中忘乎所以,逐渐恢复健康与乐观的情绪,同时消除了宿醉带来的疼痛不适与毒品那不可逆的反噬。于是,人们习惯、热爱并拥护这一世界,这美丽而致命的、被奴役的新世界。
在新世界中,偶然出现的个性行为都像星星之火,虽引人注意,但都不强烈,最终也将熄灭而融入到集体中,秩序重新恢复死亡般的冷静节制。如伯纳德对身体的缺陷感到极大痛苦,他不仅被区隔开,更被限制了作为上等阿尔法的优越特权。姑娘很少与他接近,集体对他很是排斥,他的心因此领受到孤独的滋味,愤恨背后遭到下等人的奚落。
对于生而有之的遗憾他既无力改变,有时便刻意放大,强化这一痛苦的感觉。格格不入的处境,本可能刺激他选择不同的行为,但当他将野人带回并因此获得特权时,他因集体的认同获得了无上的快乐。感到被尊重、被需要、被崇拜后,他抛开了从前孤独的自己,而自豪地拥抱集体,也在野人不再配合他时重感落寞。所以他的存在可能真是生育中心某一工作人员的失误,在替代血液中不小心掺放了酒精。
当组织掌控所有人的思想体系和无意识教育,并从外部限制了激发想象力的一切条件时,人便被囚禁在已有的经验中,所谓文艺的创造仅是对现有资源的排列组合,并不创造新的价值,所以伯纳德的朋友——情感工程学院的讲师赫姆霍兹虽然对自己的作品不满,却又不知从何突破。由于睡眠教育破坏了人性中最美好的概念,他失去了对莎士比亚的戏剧的鉴赏能力,只觉得将那低劣、肮脏的爱情加以歌颂时多么可笑。
全书最让人心动的细节,是莱妮娜因捉摸不透野人的态度而心烦意乱,导致工作失误,忘记给胚胎注射疫苗,导致多年后一个阿尔法因病死亡,为近五十年的首例。虽然莱妮娜的特殊好感值得怀疑,但这一极富人性的细节,我觉得是全书最有趣的描写。小小的紊乱是对这一有序、平衡的体系的讽刺与背叛。
有人的处世原则是及时行乐,因为现实的世界从不公正。快乐与痛苦的分配随机而定,不得而知,有人在欢愉的巅峰时亦有人深陷于无望的深渊。这一切几乎相辅相成,有一人上升就有另一人沉沦。痛苦既然时有发生,搅乱心境,而在可把控的时空内,便要积极地寻求快乐,以覆盖痛苦的郁闷。
但如果痛苦可以规避,欢乐能够永存,那欢乐从此也不再珍贵,它若能随时获得,便不再是衡量人生价值的准则,这就是美丽新世界最为绝望的地方。还有什么可以认真追求呢?这是世界的尽头,生命存在的意义仅服从于某一团体的心意,覆灭也是瞬间的事。组织若转向虚无,生命即可统一、迅猛地倒地死去。
误入其中的野人,在集体的碰撞中被无辜牺牲
与新世界相对应的,是落后且不曾管制的保留区,生活在其内的印第安人仍保持着传统习俗、生活手艺与宗教信仰,崇拜着鹰神普空和耶稣,奉行苦行观念祈神降雨,使谷物生长、万民安乐。
当年来此观光的次等贝塔琳达误入其中,并诞下了野人,伯纳德与莱妮娜便碰上了他,伯纳德意识到琳达是他上司生育和培育中心主任那消失的情人,因为上司威胁要将不合时宜的他发配冰岛,他出于报复与猎奇的心理,请求上层批准他将琳达和野人带回新世界。
野人十分兴奋,因为琳达曾给他灌输过许多关于新世界的幻想,更关键的是,他其实已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那由爱情创造的混杂着兴奋与不安、牺牲与沉醉的世界,世界的中心是莱妮娜,他对她一见钟情,她的白皙丰满、洁净轻盈,塑造了无与伦比的美丽,符合被莎士比亚俘虏的他对女性的全部想象。而他将要去的世界,是现实的她归属的那个世界,他当然愿意。
当伯纳德把野人当作商品一样四处展示时,他其实处于强烈的情绪起伏中,激化又否定自己的爱情,一时忠诚一时神经,在仰视莱妮娜的美妙时不断杀死卑微的自己。向她靠近,与她相处,是求之不得的幸福,是挥之不去的痛楚。日夜辗转,万般隐忍后,他向她坦白,而她随即回应,脱衣献身。
这使他神圣的爱情受到了肉欲的侮辱,婚姻在她的思想中是肮脏的念头,而在他则是升华爱情最纯粹的力量。贞洁是他热爱的第一个情人,是爱情最初也是最后的象征,而她被情欲控制的表现如此不洁,她温柔展开的双臂,迎接他正像它曾接纳过的无数男人般积极。在极度的愤怒下,他将她斥责为娼妇,打击并协助失去贞洁的她,杀死他心中曾经曼妙无比、超越一切的女神,然后掉头不顾。
爱情幻灭后,野人变得尤为清醒。在他的知识与价值全来自莎士比亚的作品的基础上,他的判断显然超过了他的理智,他只是被作者赋予了表达的功能,像作者的一个产品,正像一组波卡诺夫斯基多胞胎是生育中心的产品一样,毫无个性可言。
他的情感没有血肉,他的思想凭空而生,野人还未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时就被带入新世界,他对多胞胎们的不满显得非常脆弱,仅像是作者态度的反映而无真实的力量。所以野人最后选择苦行以自赎,这才是他仅有的思想,如保留区的所有人一般,他只是集体的一分子,闯入新世界后显得不合时宜,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痛苦。而他崇拜痛苦,并非因为他将此领悟,而是同其他人一般,将其当作生命的天条加以接受。
祭神仪式强调痛苦,正如睡眠教育强调服从,都是一种训练,不加节制就成为奴役。所以野人向主宰者要求不幸福的权益并理所当然地希望所有人都能意识到痛苦的珍贵时,读者并不真正关心他的命运,他的情感不曾获得感同身受的认同,因为它来得任意,所以愚蠢。
他一见钟情并心醉神迷时,心中翻涌的全是莎士比亚的字句,是诗人的比喻,而引用是难以服众的。爱情带来的冲击如果仅像诗句的反复吟诵,那么这是我们早已熟悉的震动,而非新的波澜、新的思索。莎士比亚的作品简直是他的圣经,如苦行信仰一般被野人珍视,是他贫瘠思想中为数不多闪耀着的火花。
未经智慧启发的头脑是多么疲乏,野人和多胞胎们在集体面前,一样渺小可怜。多胞胎所接受的教育仅是主的偏见,个性既然从未出现,对于抹杀它的行为就失去了愤怒的凭据。人是无法为自己未能拥有的东西辩护的,那不正义也不可信。
就像对生而便是奴隶的人而言,打破镣铐的必须是受奴隶教育较轻的人,是体验过自由并能进行比对的人。野人在表达对新世界的不适与对幻觉的鄙视时,不过是复述着保留区的生存规则,如莱妮娜感到痛苦就服用苏摩一样,是寻求庇护与享受秩序感。
所以野人的故事并不能唤起我的同情,他要求的并非自由,抵制的也不是组织抹杀个性的残忍,而是生老病死,感知爱恨情仇,并享受随之而来的痛苦与生而幻灭的无力,他的诉求仅仅回归到保留区便能满足。
面对陌生而失控的环境,当所有人对他信赖并习惯的痛苦加之欣赏和嘲弄时,野人绝望自尽,人们竟然拍摄电影来欣赏他的痛苦而从未想过忍受。主宰者很聪明,他只将野人放逐,而没有采用高压的迫害手段,因为他明白,观念的冲突将引野人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在集体与集体的碰撞中被无辜牺牲。
(2017.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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