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芭蕉不展丁香结

作者: 独活寄生汤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17:30 被阅读113次

                        (一)

丞相府昨夜新添了位女君,妾室何氏所生。府内众人皆当是只多了个闲人,她前头有那许多得宠的兄长阿姊,几时能有她的余地。若是她日后能得丞相欢喜,许个庶出公子的婚事,已算她福气之至了,若是不能,老死府中也未可知。

可偏偏那何姨娘又是个福薄的,自己失宠已是可怜,累及刚出生的女君天生眇一目,是为不详,这青禾院怕是再无起势之日了。

其实外人如此揣测实属寻常,但何青青心里却未必如此想。那年她一曲红绡舞名满京城,依着话本里的故事,该是才子佳人共续佳缘。可她不是那等金风玉露可堪饱腹的遗世美人,她俗气得很,一顶红轿一扇侧门便入了这丞相府青禾院。起初也是有一段缱绻时光的,后来便如那世间所有情爱一样,红颜逝,恩义绝。悔?不悔,比起陪许多张脸笑,还是只顾一人喜忧自在些。苦?苦,这辈子是困在这方天地了,她心难再燃,只是可怜了她的孩子。

“姨娘为何给我取这名?听着不甚心欢……”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苦乃人间至味,阿乖忍得了苦才不会怕这世间的聚还散。”

“姨娘是说人间实苦,却不能叫人看出半分,是吗?”

“是,所以阿乖要记得常常笑,这样旁人才不会觉着你苦,觉着你可怜……”

苦荼牢牢记着娘亲对她说的话,时人笑她是优伶之女,她笑时人不识凌云木,别人怜她眼半盲,她怜别人心无明。

待苦荼长至金钗之年时,眉眼、鼻尖、嘴角,却无一处与何青青相似,至于那一位,更是不像了。有时听到下人们谈论起她的相貌,也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仿若她是一只会幻化的妖。

苦荼是去岁遇见阿婆的,那天她也是一人拿了门牌出府玩耍。长街满是卖东西的商贩,所以摆摊算卦的就显得极为特别。她本来是不打算驻足的,但是那摆摊之人却叫住了她。

“姑娘,算一卦吗?”

“阿婆不怕我?”

苦荼有些惊讶,她出门从来不带面纱头巾之类的东西遮掩,只用根绸带挡住一只眼睛,挡的还是那只完好的左眼。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隔着绸带看人,如同隔着层白雾一般。别人害怕她的眇目,她便偏偏露出来。从小就没人教她要如何收敛行事,她向来随心妄为。

“我为何要怕姑娘?姑娘的模样生得极好,昳丽其华……尤其是一双眼睛,别有一番故事……”

苦荼此刻也来了兴致,在那算卦之人对面坐了下来。“阿婆不妨仔细说说……”

“姑娘能梦见别人生死,对否?”

苦荼心头一惊,眼前这人如何知晓?大概从七岁起吧,她便常常能梦见一人,霜色衣衫,斗笠遮眼,站在一片荒原中,周围黑暗无边,她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人在对着她笑。她用力跑向那人想看清他的容貌,忽的他满头墨发化作烈焰,转瞬便烟消云散,只剩一地荼蘼,猩红似血,天地再不复出路。苦荼醒来后又常觉右眼生疼,像一把利刃穿眼而过,灵魂被扯得分离崩析。

“姑娘若想解梦可来城郊寻我,家住山中竹林一隅茅草屋。”

此后苦荼便常去竹林寻阿婆,阿婆总是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微笑望向她,仿若等她来便是全部该做的事。至于那解梦之事,阿婆只说是往日旧债,总会还清的,让她再勿挂怀,苦荼便再没问起过了。但是近日她却又做起了另一梦。

“阿婆,我又梦到了一人,身穿黑甲,手执银剑,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后来呢……”

“他对我伸手,唤我‘阿荼’……”

“苦荼看清他模样了吗?”

“没……我还没来得及,他便不见了。”

“哦……今日阿婆带苦荼去采花如何?到了那花开的时节了……”

苦荼跟着阿婆行至深山,一路上却并无多少花草,只有高木林立。待穿过一狭窄山洞后,忽见漫山遍野的红海,那花茎叶如桑,有蕊一条,日光所烁,疑若焰生。

苦荼见阿婆寻寻觅觅,仔细挑选后从中摘了一朵递给她,“此花名扶桑,苦荼要小心收好,若是有人来问,苦荼便赠予他。”

苦荼收了那花,便拜别阿婆下山去了。走至城门时,只见城楼上站着的满是身穿华服之人,周围御林军重重环卫。当先一人着黑底红边礼服,头戴朝冠,苦荼瞧不见容貌却也知那便是皇帝了。

忽然耳边有马蹄声疾驰而过,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宁将军已达关外!宁将军已达关外!”

那报信的小兵才刚入城门不久,便听得远方铜铃声声,那是凯旋归来的信号。苦荼回头去看,旌旗蔽日,迎风猎猎。她还未能得见那宁将军真容,便被迫跪倒在地,再不许抬头。皇帝下城楼亲迎了,闲杂人等皆须跪地伏身以避嫌。

队伍在城门前停下,苦荼听见有人翻身下马时盔甲与兵器撞击发出的清脆响声,接着便是一段说话的窸窣声,她听不太清。

忽然苦荼感觉到有道目光在看向她,随即便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不敢抬头去望,只能将身子越发低了下去,额头抵着手背,手心抵着黄土。

“敢问姑娘手中所执何花?”

苦荼闻声不由地将头稍稍抬起,只见一双黑甲战靴立于眼前,此人身份便已明了于心。

“扶桑。”

“我乃宁将军麾下一副将,宁将军很是喜欢此花,托我向姑娘讨要,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自是如将军所愿。”

苦荼双手高举奉上那只花,却仍未敢抬头瞧上一眼。直到军队全都入了城,苦荼才敢直起身来。往城内人潮望去,早已没了所谓宁将军的身影,方才赠花一幕恍若隔梦。

                          (二)

今日定王府宁老王爷登门丞相府,名为做客,实为替宁小王爷相看来了。府上适龄的小姐都被叫去前厅请安,苦荼不愿去凑那热闹,独自拿了门牌出府去了。

宁老王爷战功赫赫,久负盛名。宁小王爷少年英杰,难逢敌手,又刚刚凯旋归来。此等家世,此等荣耀,她苦荼自知无可相配。

苦荼忽然就想起那一片扶桑花海来,她很想再去看一看,自从那天阿婆带她去过之后,她便一直念念不忘。苦荼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往深山走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山洞了,阿婆说那是寻到扶桑唯一的入口。

苦荼寻寻觅觅也不得见,只能作罢。忽见前方有一人伫立,山风拂过,霜衣衣袂翻飞,万千青丝被吹散,那墨色发带飘飘扬扬,竟落至苦荼之手。

“姑娘,可否还与在下?”

苦荼抬眼,此人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眉比远山多一黛,星如其眼少一明,而且他的声音……她像是在哪里听过……

“公子的声音……似我的一位故人。”

那人接过苦荼手中的发带,随意将长发束起,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样的故人?”

“不知道,未曾见过。”

“未曾见过又何来的故人……”那人轻笑一声,说道:“在下宋槿,迷路多时,可否劳烦姑娘引在下一程?”

苦荼点点头,先一步往前去了,透过白绸的缝隙,霜色的衣角若隐若现,那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却再未发一言。

宋槿注意到前方不时偷瞥的目光,不由莞尔,忽地从背后扯掉了苦荼遮目的白绸。苦荼被突然的亮光惊到,转身去抢,却是徒劳。

“公子何故?”苦荼停了动作,立在原地直视着宋槿,语气淡然。

宋槿见苦荼完好的左眼光彩流转,另一只却有些灰败,似蒙尘明珠。虽早已知晓个中缘由却还是心头微痛,捏着白绸的手倏地收紧。“阿荼……不戴此物好看些。”

苦荼正要开口,眼前那人却突然躬身告辞。“多谢姑娘,在下已知如何下山,先行一步了。”

阿荼,你怕是全忘了吧……从前,你也曾如此……如此……罢了罢了,忘了便是忘了,重新来过又是新生。

苦荼最终也没能要回那根绸带,这么些年,她从未摘下。娘亲总说她不怕权,不怕讽,唯独怕失了己心。其实她还怕光,怕谁掀了那层遮挡就会住进她的眼里,最后却不得不生生剜掉的痛,她在无数个梦醒时分经历,已然足够。

                            (三)

苦荼的娘亲死了,昨夜服毒自尽,血竭而亡。仵作说那毒名荼蘼,为黄泉之花,味道甜腻,无苦无痛,直抵忘川。

“阿婆,娘亲去了,她什么话都没留给我……”

“要么不爱,要么太爱。不爱就无悲无喜,死有何惧。太爱便忘悲忘喜,死亦何妨……”

那娘亲许是不爱了吧,这世间实苦却不能叫人看出,死了别人便再也看不出了。从此,她便空荡荡只一人,不,还剩那个许她明亮的人。

自那日深山一别,苦荼便常常能遇见宋槿,或在山间,或在桥头。他总是一身霜色衣衫,茕影孑立,墨色发带随意地在脑后绾个结,以至于后来苦荼一见背影便知是他。

苦荼问过宋槿初次见面是如何知晓她姓名的,他只道是她听错了,他唤得是姑娘,从未有过阿荼一说。苦荼原是不信,却也觉此事他无需扯谎,便再也没问过了。

他带她去逛元宵灯会,会因为替她赢得一盏花灯而高兴,也会因为别人谈论起她的样貌而气恼。他的手绾过她的长发,也替她戴过珠钗。苦荼只知宋槿姓名,他却知她所有欢喜。皎白月色下的公子无双,让她失了心,却也开始怕了……

“宋公子当真不曾见过我?”苦荼越发觉得她从前是听过这声音的,或许是去岁,或许是幼时,或许……是更久以前……

“不曾……”

“哦……我可能真的记错了……”

宋槿转身望着苦荼,自那日他摘下她覆眼的绸缎后,便再也没见她戴起过了。夜幕沉沉,她的眼眸碎河成冰,有些朦胧雾气,像是在拼命掩饰眼底要喷薄而出的什么。

“苦荼的眼睛,会疼吗?”

“会,一梦到他,就疼得厉害。”

“那位故人?”

“或许是吧,他不说话,我也看不清他的容貌。诚如公子所言,那都不该算作故人……”苦荼一笑哂之,偏头望着宋槿的眼睛,问道:“若是日后他乡相遇,不知公子可否为苦荼故人?”

宋槿微微一笑,牵起苦荼的手带她下了桥,雇了一叶扁舟,在船尾坐了下来。

“今夜花好月圆,苦荼为何作别离之想?”

苦荼见他未松手,便也任由他握着了。月影憧憧,渔火通明,此等美景却也无法减她苦痛半分。她方才扯谎了。不仅是梦醒时分,更是在遇见他宋槿之后,她越沉溺其中,剜眼之痛便越锥心。

苦荼觉得她快要受不住了,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将她拉离宋槿的身旁,只有看不见他,只有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她才能做回苦荼,那个仅眇一目、无悲无喜的苦荼。

宁老王爷终于给宁小王爷定下了一门婚事,不是丞相府的小姐,而是王太傅家的嫡女。京城人人皆说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丞相府此番是落了下乘了,没能与定王府结上亲。

却不曾想不久便传出圣诏来,封丞相府七小姐为固伦公主,封号长安,和亲鸿国。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纵使那七小姐天生不详,却也为丞相府挣了个公主的荣光了。

苦荼在和亲前一日才第一次见到那人,让娘亲甘愿入府寂寥十年又赴了黄泉之人。他身边的那女子真是好看啊,金钗银环,玉珮叮咚,那是丞相夫人。苦荼曾仰人鼻息,此刻他们却都跪倒在她的脚边,唤她固伦公主。是了,他们连她名甚都不曾知晓,从前是不想,现在是不能。

皇后亲手为苦荼盖上喜帕,皇帝亲自扶苦荼上了喜轿,宁将军万里送嫁。长路漫漫,此生她怕是再不会回来了。

宋槿……应该知晓了吧,她系了一墨色发带于桥头栏杆之上,上绣一小字“荼”。最终还是别离了呢,她的眼睛不再疼,却也不会再笑了。

苦荼犹记得她最后一次去找阿婆时,阿婆依旧坐在门前石阶上,对着她微微笑着,像是早就知晓她会来寻。

“阿婆,我总是记得一个人……”

“忘不掉便别忘,有些人就是如此无赖,你越想他走,他便越赖着,他早就是在心里生了根的了……”

“阿婆心中也有无赖之人吗……阿婆,我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那人了,那往日旧债到底是谁欠了谁?又欠了何物?阿婆知晓梦中人是谁吗?他是不是……宋槿?”

“阿婆,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

半晌没听到回应,苦荼回头去看,阿婆却是手撑着脑袋斜倚在石阶上睡着了。苦荼起身跪地行了个大礼,下山去了,没注意到背后那人在她走后睁开了眼。

苦荼,你走,我便也要走了。来这世间一遭,总是要成全一些事的。

苦荼一路上都是由一个叫尾七的丫头服侍,也只有在尾七面前才能摘下喜帕。她乃君主新妇,不可让外男瞧了面容。

忽听得外面笙箫起,礼乐响,该是行至关外了吧,那是鸿国的迎娶礼队。苦荼扶着尾七的手往另一顶喜轿走去,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朝某处屈身一拜。

“谢将军一路护送之恩,此经一别,恐再无还恩之日……苦荼惟有一愿将军得一人长相守勿相思,二愿将军得一世长合欢勿悲离……”

隔着喜帕,苦荼模糊看见面前一人似在拱手还礼,黑甲银盔,便是那宁将军了吧。那两句话是她曾以为的她与宋槿,现在赠予旁人竟也不觉苦涩了。这世间有苦便该有甜,她担了那苦,总会有人得了那甜。

                          (四)

红烛映照白如昼,窗外寂静无声,已经是深夜了,苦荼苦笑,径自掀了喜帕。

那夜果然并无人来,待至天明,苦荼才知昨夜原是那鸿国君主无故坠马,本来已是气息微弱,回天之术也难解,却突然转醒,今日已能起身了。

苦荼前去探望时,他正倚在床头,捧着一本兵书看得出神,忽见有一人在门外徘徊不进,放下手中竹简,柔声说道:“是苦荼吗?”

苦荼听得有人唤她,只得推门而进。她原以为床上之人该是而立之年或是更年老,却原来只和她一般年纪,可能比她大个几岁。

“苦荼可有扰了主上清静?”

那人摇了摇头,示意苦荼在床边坐下,忽地便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湿冷,苦荼一怔却也未曾做什么,她没有挣脱的理由。

“苦荼既嫁与我,往后便唤我南烛,就像我唤你的名字一样,可好?”

苦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总是记着娘亲的话,不能叫人看出半分。

转眼苦荼和亲已一月有余,南烛并未对她做过什么,最亲密不过握着她的手。他的身体总是很差,自坠马后便总是咳嗽,怕冷。苦荼尽力让他多穿一些,多吃一些,却总不见好转。每次苦荼皱着眉头时,他都会温柔地揉捏着她的手轻笑,“苦荼不用如此,总归是死不掉的……”

偏偏每次苦荼听得这话都会展开笑颜,她舍不得他死,可她也不喜欢他……苦荼终于明白,她要的不是一个能倾尽所有温暖的人,而是她要的那人恰好对她极尽温暖之事。她要的从始至终只能是宋槿一人。

苦荼又梦到了那人,依旧是黑甲银剑,依旧是熟悉的血腥气味,他转瞬消失的刹那,荼蘼遍地。苦荼的眼睛又开始疼了,即使她并不是在想宋槿,即使她蜷缩一角,都躲不过那削骨剔肉之痛。自嫁与南烛之后,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此梦了。或许,如阿婆所说,往日旧债还未还清。

“苦荼,到我身边来……”

是南烛的声音,他来陪她吗?苦荼循声望去,他正斜靠在床头笑意晏晏地伸手向她。苦荼坐了过去,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依旧是触到一片湿冷,总也捂不热似的。忽然他伸手覆上了她的眼,手心微凉,苦荼剜眼之痛竟缓解了许多。

“苦荼,总会有法子的……再也不会疼的法子……你相信我……”

苦荼只记得她最后似沉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不见南烛身影。宫殿内外人影幢幢,脚步嘈杂,往日宫人们不会如此没有规矩的。苦荼出了殿门,拉住一羽林护卫询问才知两境交战,战火已蔓延至都城了。

原来那日宁将军送嫁至边境后,便上书请战,她封号长安,却终究是一场笑话。没有什么和亲,没有什么两境交好,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苦荼到处寻不到南烛,他不在寝殿,不在书房,不在议政殿,那么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宫内已经全乱了,所有人都在拿着包袱往宫门跑去,可处处都是狼烟,他们都无处可逃。

苦荼呆坐在殿门前,望着宫外的落日余晖,刀光剑影。他们攻进来了,血色残阳,是她梦中所见的尸山血海。

忽然一道身影蓦得挡住了苦荼的视线,苦荼缓缓抬眼,待看清那人面容时忽地勾起唇角,似埋怨似释然,再抬眸时已是满脸冰凉。

身穿黑甲,手执银剑,是那梦中之人。眉眼如画,墨发松绾,是宋槿。号令天下,凯旋而归,是宁将军。而现在,他们通通都是眼前这人。

“扶桑花,又名宋槿……我早该想到的啊……你向我要走了那枝扶桑花,又扮作宋槿害我失了己心,竟还能坦然地亲手将我送与他人,现在这是又来寻我吗……不,你是来杀我的……我已不是故国人,你却还是故国将……”

宋槿蹲下身望着苦荼,忽抬手将头上墨色发带解下,一剑挥之,发带既断,那是苦荼临别前赠他的。

“苦荼恨我吗?终究是我先负于你……”

宋槿将手中断带分一条于苦荼,另一条覆于自己双眼。

“苦荼知晓荼蘼吗?黄泉之花,中毒者无药可解。我手里有两粒丹药,一味是糖丸,一味便是荼蘼。苦荼为我挑一个,我已蒙眼,看不见也不会怪苦荼……”

苦荼也蒙了眼,先从宋槿的手上挑了粒丹药吞下。

“既要赌,便该如此……”

宋槿粲然一笑,吞了另一粒,摘了眼上之物,站起身望了望快要结束的宫门之战,他终于胜了,胜得彻底……宋槿忽转身看向苦荼,微笑着对她伸手。

与梦中场景一模一样,苦荼踟蹰不前,在梦里,她还没来得及过去,他便突然消失。这次,也会如梦里一般吗?

苦荼缓缓起身走过去,掌心相触的瞬间,她看到宋槿的嘴角流出血来,渐成血竭之势,他会如娘亲那般死去。

苦荼不敢置信地抱住他,怎么会如此,她明明吞了那荼蘼,娘亲死后仵作给她看过荼蘼,她记得那毒的味道,她不会闻错的。

“阿荼,很快,很快你便不用受这轮回之苦了……至于我,若有来生,再不会记得阿荼……”

苦荼看到有一道光飞入了自己的右眼,那是宋槿的魂魄。它仿佛天生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苦荼再睁开眼时,遍地荼蘼,如焰似血,天地间仿若只剩她一人。

宋槿,我记起来了,何为前世,何为轮回……

                          (五)

相传黄泉有两门,一为死门,一为生门,中间隔一忘川河。死门开荼蘼花,一魂魄一荼蘼,由看管死门的神明执一盏长明灯引渡忘川。但若是执意不舍荼蘼,自渡失了方向,魂魄便再也无法到生门,成为忘川河中万千孤魂中的一缕。

生门开扶桑花,一魂魄一扶桑,也有一神明掌轮回。与荼蘼结前尘往事不同,扶桑结的是黄泉之事。只有弃了这两处记忆的魂魄,方可入生门,得新生。

千万年轮回路,她都不记得自己渡过多少魂魄了,她只知晓孤魂不能渡,那都是些贪婪的不愿舍了前世之人,会脏了轮回之道。

直到她遇见一孤魂,霜色衣衫,素竹斗笠,每日手执荼蘼坐在忘川河旁。他似与别的孤魂不同,他并不来央她渡河。

“你为何不入轮回?”她终于忍不住想去问一问。

“不知为何入轮回,再活一遭终究会回到这里。”

那人的声音似飘渺烟尘,让人迷醉。她开始经常来与他说话,听他说起许多人间的故事。

“你好像总是不心欢。”

“那你呢?做神明心欢吗?”

“不知道……我不懂何为悲,何为喜,甚至连名字也不知晓……从没有人愿意与我说话,除却执掌生门的神明扶桑,你是第一个……”

“那往后,我唤你阿荼可好?荼蘼与你,一如烈焰一如朱砂,很相称……”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横生,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山泉叮咚,那一句“阿荼”不像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一把枷锁,锁住她的目光再无法移开。

她终于忍不住偷看了他的荼蘼花,原来他叫宁子枢,前世乃是一国将军,胜仗无数,却在一次与鸿国的边境之战中遭人陷害,堕入黄泉。

“后来呢?”她问道。

“不知,或许……灭国了吧……”他总是语气淡然地说出生死之事,“若是能回到从前……”

她心知这是不能之事,不弃荼蘼不渡忘川,她从未敢违背神明之责。但她却总是想起他的黯然模样,她不知何为灭国,却知何为心头微痛,或许这便是他从前说过的人间情爱。

“阿荼总是心软吗?神明不该如此……我不弃荼蘼,也不渡忘川,从此只与你一道守护长明灯……”

她和他说可以助他回到前世,他却摇了摇头说出了那番话。宁子枢深知,神明不是万事皆可为,若是要付出代价,不如便如这般,他能时时瞧见她手执明灯、语笑嫣然就好。

可她既答应渡他回前世,便不会食言。她偷将他的魂魄藏匿于右眼,带他入了生门,却还是被掌管生门的神明知晓了。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扶桑,赤红了一双眼,生生剜去了她的右眼,那里藏匿着的宁子枢的孤魂露了出来。她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启动了轮回之眼,孤魂在那一刻苏醒,伸手抚向她的右眼却终落空。

“子枢,我很好,若是再见……”

“阿荼,若是再见,我带你去看人间花锦重楼,月生星落……”

她只是笑,血泪交织的可怖景象里,那道霜色身影消失在轮回的万丈光华中,扶桑只来得及结成一朵扶桑花,那枝荼蘼终是随着他回了前世。

而她因动了凡心,乱了轮回之道,被除了神籍,永堕无尽之境。无尽之境乃是相思却不能相守之境,无可破之法,惟有相爱变相杀,可若是相爱又怎会相杀……从此,她仅剩一目入人间轮回,再不识那黄泉故人宁子枢。或许是她记得太深,又或许是她的扶桑花没有结好,她轮回新生忘了他的姓名,忘了他的样貌,却还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的霜衣竹笠,记得与他相关的剜眼之痛。

                          (六)

“阿荼,他死了……”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苦荼回头望去,是南烛,她遍寻不见的南烛。

“我知晓的……我全都知晓了……他的魂魄已归于我眼,我能看到所有他的记忆……所以你……你到底是谁呢?是南烛?是阿婆?还是,掌管生门的神明扶桑……那个山洞便是轮回之眼,那朵扶桑花便是他的黄泉记忆。一魂魄一扶桑,他受到指引便定会向我来讨要那花,如此他便会知晓我是谁,他又是谁……你一步步地引他,最终他骗我亲手杀了他,他说,来生再不会记得我……”

扶桑望向苦荼的背影,依旧是红衣翻飞,随心妄为,同从前那个掌管死门的阿荼一样。曾几何时,他最喜欢的便是看着她提着盏长明灯从忘川河上穿过生死迷雾,缓缓靠近,笑着唤他扶桑。后来,她开始常说起一个名字,她开始变得不爱笑,她说她想渡一孤魂回前尘。

她已入了情爱魔障,他却不能忘了神明之责。他终究不能放任她乱了轮回路,生生剜去了她的右眼,但还是无法阻止她最终堕入无尽之境。

原来,情爱竟能让人如此义无反顾吗?原来,他也逃不出那魔障。他开始后悔了,去人间寻她,他想偿她剜眼之痛。

“苦荼,我找到法子了……你相信我,等你再睁眼的时候,眼睛便不会再疼了……”

扶桑面对着苦荼伸手覆在她的眼睛上,苦荼只觉右眼有什么东西在被用力扯出,不由伸手倏然抓紧了扶桑的手腕。

“别怕,他只有入了黄泉,去了生门,我才能予他重生……”

后来便是无尽的灼烧感,似血肉在慢慢长出,忽然掌心感到一丝微凉,似有什么滴落,覆在眼上的那只手便不见了。苦荼缓缓睁眼,她已身处从前阿婆在的那片山间竹林,一人负手背对着她,微微侧目于她后便往那茅草屋走去,垂眼的一瞬万籁无声,忽尔间人与草屋都化为无影。苦荼缓缓打开掌心,血色猩红,却不是她的……

阿荼,我以一眼还一眼,以剜心为价换他重生,从前说过的往日旧债便再也不作数了……你说得没错,我心中有无赖之人,所以我费尽心思换得与她的月余朝夕,如今,只当斯人已逝,黄泉为宿,再不复相见。情爱果真是这世间最累人的东西啊,幸好,我已是无心之人……

山风微摇,吹着一墨色发带飘飘转转,终是落于苦荼之手。

苦荼回身望去,他就站在那里,霜衣墨发,颜如舜华,倚风微笑……

“姑娘的眼睛……似我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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