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旧
“陆星河”面上带着张扬的笑意,回到了一水阁内。
他一进去,便反手掩上门,整个人靠在门扇上,喘息不已,似乎很是疲累。
他慢慢地走向墙角,在铜盆中洗了把脸,铅粉褪去,现出他原本的肤色来。
他又呆呆地立了许久,直到瞳仁中的金色光芒全都散去,才向内室走去。
内室中竟然极为宽旷清净,仅仅一桌一椅一榻,让人想不到这竟然是名震江湖的万仙宗左护法的居室。
一个身穿雨过天晴色长衫的男子,正替榻上的青衣女子行针。
陆星河走近前去,见季云舒正睁大眼睛对他怒目而视,骆清泉笑道:“我对季姑娘言明是来替她祛毒的,只是她并不肯信。”
陆星河苦笑一声,手指微弹,解了季云舒的哑穴。
她口舌一得自由,登时怒骂道:“陆星河你这卑鄙小人,赶紧放了本姑娘和我师姐,要不然我把你万仙宗夷为平地……”
骆清泉银针一扎,季云舒登时又没了声音,只能气鼓鼓地望着二人。
骆清泉好脾气地笑道:“姑娘若是再这样大动肝火,在下只好让你多躺几天了。”
陆星河叹了口气道:“也怪不得她生气。”三言两语,将今夜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
骆清泉仔细下了一枚银针,随口道:“我这个师妹,看似单纯散漫,实则最是心机深沉,若不是我与她相识多年,又百般示弱,焉能还留在万仙宗中,做个闲散尊者呢?”
他将一枚药丸细细地捻在银针尾部,又凝神扎下,“饶是如此,她还是十分忌惮,又挑断我双脚经络,我当时疼得连死去的心都有,不过想想,她是能杀师弑父的狠毒之人,对师兄下手,又有什么奇怪?”
他看陆星河一眼,皱眉道:“你脸色这么差,是为了装成那个人,强行催动蛊虫,涌动气血,太过劳累吧?”
陆星河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疲惫道:“自然不是那么好过,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在椅上坐下,叹一口气,“这些年若不是你暗地里替我行针,强压着不让蛊毒冲进脑中,我现在是人是鬼,是癫是狂,却是难说得很。”
骆清泉笑道:“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我出手助你,一面是出于医者之心,一面却也是为了跟师妹斗法。”
他捻了捻一根针的尾部,“她替你行的针,都是挑动蛊虫入脑,想让另一个陆星河将现在的你取而代之,好相助她;
我与她恩怨几十年,自然不会让她得逞,顺便救了你,却是举手之劳而已。”
骆清泉见季云舒瞪着他,不由笑道:“季姑娘是在担心你师姐吧?”
季云舒全身都无法动弹,只好眨了眨眼睛。
“我师妹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骆清泉说道,“但我猜你师姐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炼续命蛊必要十二人同在,缺一不可,你既没有落到她手里,其他人便暂且无事。”
他口中说着,手中不停,银针密密麻麻布满季云舒双臂。
他将最后一枚银针插入季云舒眉心,笑道:“季姑娘一夜奔波,睡一会儿吧。”
季云舒这一觉睡得好久。
她又梦到了那条江。
穿粉色衣衫的女孩常从家中偷了食物带给男孩,絮絮叨叨地跟男孩说,家中的夫子老气横秋,偏让她背什么《女诫》,她背不出,便要打她手心。
她跟护院的武师学了三拳两脚,一个“青龙摆尾”便将夫子放倒,赶忙逃之夭夭。
“唉,”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垂头丧气,“这次回去,定要被爹爹罚跪了。”
男孩听着,却很是羡慕,他想告诉她,有个罚你跪的人,其实也很好。
毕竟,他连家都没有,师父从来不会罚跪,犯了错的人,师父一掌过去,蛊中的附骨蛆钻入体中,疼得人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他沉默了半天,吭吭哧哧地道:“你……你快回家去吧……”
小女孩愣了一下,站起来跺着脚指着他,气得耳朵都红了,“好哇!连你也要赶我走!哼!”
她愤愤地拿脚踢着江边的土,一扭身跑走了,男孩楞楞地看着。
过了很久,他才小声地说:“你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会担心的啊……”
他抬起头来,银河如一道长瀑,贯穿湛蓝夜空,牛郎星和织女星遥遥相对,默默无语。
“你可一定要再来啊,你不来,我也会担心的啊……”
这次过了很久,那女孩都没有来。
男孩练功也没了心思,好不容易有点长进的功力竟然倒退了,师父来了一次,气得一掌过去,打得他口吐鲜血。
他昏迷了很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了女孩的声音,精神一振,慢慢醒了过来。
女孩换了一身水绿衣衫,急得在岸上跳起老高,见他醒了,带着哭腔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他心头一暖,似乎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疼了,裂开血迹已经干涸的嘴角笑了:“哪有那么容易便死。”
女孩的脚边倒着一个篮子,见到他胸前的大片血渍,惊呼道:“你怎么受了伤?”
“我去看看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找地方下脚,竟想涉河而过。
“别动!”他心动一紧,连忙喝道。
女孩呆了一呆,“怎么了?你担心我水性不好是不是?”
她激动起来,“我这些日子没出门,便是在家里好好练习水性,我现在一个猛子能扎得可深了,不信你瞧!”
他厉声喝止她,脸上微微苦笑。
要怎样告诉她,师父已将这条河设了界,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有无数蛊虫翻涌?
要怎样说,自己其实是师父豢养的药人,不过贱命一条,她大可不必如此上心。
然而她带来的吃食精美,语气娇俏,眉梢发尖透出来的焦急,一丝一毫,都是不作伪的。
他突然觉得,在他被人践踏的人生中,居然有一个人,不计较他出身低贱,不嫌弃他衣衫褴褛,在他受伤时,无助时,不计分毫地关爱着他。
这种感觉,令他胸中涌起一阵暖流,冲上喉头,漫过双眼,让他哽咽,让他泪盈于睫。
他努力地调整呼吸,将满腔柔情生生咽下,勉强笑道:“我师父在这江水中投了剧毒,你可千万不要沾上。”
她吓了一跳,退后两步,仍然不甘心,想了想道:“那我回去寻条船来。”
“不必了。”他艰难地说,“船也抵不住这毒,若不然,你看这些日子以来,这江上可有船过?”
女孩还想说话,她身后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好你个丫头,竟然跑到这儿来了!”
她急忙回头,看见父亲铁青的脸。
父亲阴沉着脸看了一眼江心中的他,皱眉道:“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儿?一并带回去吧!”
两个家丁无视女孩的大叫,便想涉水过河,刚一入水,蛊虫顺着裤脚游了进来,家丁先是惊慌大叫,很快就没了声音。
他坐在江心的小岛上,冷眼看着岸上的人,语气冰冷得不像十二岁的孩子:“这水中全是剧毒,谁要不怕死,大可来试试。”
岸上的人面面相觑,管家劝道:“老爷,既然寻到了小姐,这个小叫花子,倒也不必理会,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了。”
她被提着离去,犹在大喊大叫:“陆星河!陆星河!”
他不是没有想过去追她,但只迈出一步,便停在了那里。
即便他能离开这江心,追上了她,然后呢?
他是万仙宗中不入流的弟子,既无家世,又无武艺,两个半大孩子,要如何谋生?
难道让她玉一般的小人儿,跟着他闯荡江湖吗?
不,那些苦,他已受过了,绝不想让她再受一遍。
让她走吧,她父亲虽然严厉,却总是疼爱她,也能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他苦笑着抬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他想起了初见时她念的那首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牛郎织女只能隔着银河相望,终究是身份不同。
季云舒在梦中,便似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当年的事,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突然风雪交加,景色突变,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孩,正在练剑,脸上是跟她年龄殊不相称的沉静。
对面一个年长几岁的少女正跟她拆招,青衣女孩一见尚未使老,便已变招,身法甚是灵活,对面那少女一时应变不及,“啊”地一声,手臂垂了下来,手背上鲜血淋漓。
“云舒这一剑不错。”廊下有人拍手,一个素衣执拂尘的女子道。
季云舒看着那个青衣女孩的眉目与自己一模一样,脸上神情懊恼,分明是那江边粉衣的女孩长大了几岁。
她的师父转过脸来,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浅浅笑意,季云舒却惊出一身冷汗。
她以前从未发现,师父的面貌,竟与莫清露有几分相似。
陆星河坐在一水阁外,仰头看着夜空。
一水阁临着一个小湖,他无事时常在这里看星星。
骆清泉离去时的话仍在他耳边,“她体内的蛊毒,除了一种我尚认不出来的,其余的我已解开。”
“剩下的那种蛊你不必担心,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厉害不可解的,只是我要去查阅蛊经确认一下。”
“不过她的记忆,今夜应当能恢复了。”
季云舒在黑暗中醒来,茫然盯了帐子顶好一会儿。
他果然没有骗她,从他见到自己手腕上那个小木剑起,他对自己,便是没有敌意的。
她的心里,除了对师父的疑惑,更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陆星河感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青衣女子站在门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季云舒抬头看了看夜空,喃喃道:“今晚的银河好美。”
她轻启朱唇,念出熟悉的诗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她看向陆星河,粲然一笑,道:
“我叫云舒。”
十五年了,堵在男孩心中的那股暖流,又涌上来了。
陆星河觉得自己眼睫已湿,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声音,尾音中仍是带了一丝颤抖:
“我叫陆星河。”
静夜中有喜鹊的叫声,季云舒算了下,轻声道:“今夜是七夕呢。”
“是啊,”陆星河叹道,“牛郎织女,可算是盼到见面了。”
两人相视一笑,天上群星闪烁,正如地上人悸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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