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恋之城

倾恋之城

        很久以前就想去布拉格了。小时候听Jolin的《布拉格广场》，琴键上透着光，彩绘的玻璃窗。后来才知道其实没有布拉格广场，人们所说的是老城广场。也没有许愿池和白鸽，有的是被喂得很肥的花鸽，在石板路上蹒跚地闲逛。

        布拉格是天生的倾恋之城，像古典的美人历经岁月打磨而越发活色生香。数不过来的爱情故事在这里短暂地开始和结束，而痴情人终会留待，演绎缱绻一生——嗳，终归是电影里讲的，真真假假。

        你信么？一座城竟然如此受宠。

        若你听完这个故事，说不定会明白，那些与之无缘无故的人，他们究竟为何同这座城难舍难分。

        我来到布拉格，不是为了寻找艳遇，更没有未了的爱情。只是听过她的传说，想来看看她真实的样子。我得承认，在这样一座美丽浪漫的城，形单影只的我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布拉格给我的第一个侧脸便是老城广场。高矮差不多的彩色房屋摆成了环状背景墙，属典型的古典欧式建筑，雕着繁复而不晕眼的纹饰，绚丽的云彩从小窗前飘过。天很蓝，没有忧伤。

        泰恩教堂站在背景里，多少个世纪也磨不掉高贵的棱角。

        广场上游人很多，原来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不仅在中国，外国也一样。年轻靓丽的情侣在镜头前亲吻拥抱，其乐融融的家庭不慌不忙地说笑，熙攘的旅行团跟着导游小旗转来转去，独自一个的举着摄像机抑或孤单的眼。

        但孤单是会被这甜蜜的热闹冲淡的，这是一座童话之城。

        在这样的地方总有街头表演。有位吹肥皂泡的魔法师，脚边放一个大桶，盛着肥皂水。他手里的大网罩一次又一次地伸进桶里，随之带出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他没有在吹，是风在吹。年幼的孩子们一整天围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追着那个转瞬即逝的彩色玻璃球，叫着，笑着，让无畏的天真肆意地飞上了太阳神的战车。孩子们还不该太早地理解战争，他们只要太阳就够了。

        广场的边缘上架着很多小摊，无非是各种纪念品，初到的游客还有些许情致，看多了兴趣也就淡了。其中有一个烤肉的摊位，炭火上翻转炙烤着一根巨大的猪腿肉，有点焦的味道朝着广场弥漫开来，一点点地变了醇香。

        于是，冬天的风，有了暖意。

        我住在老城一条安静的巷子里。白天在巷子里漫步，有时走很久都碰不上几个人，冬天里落叶早都没了，安静的石板路上只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如果抬起头，会看到晴朗的蓝天上躺着正酣眠的白云，一丝一丝的，像被人偷吃过的棉花糖。然而转过一个街口就突然热闹起来，游客的说笑声和玩具吱呀呀的声音一齐湮没了树枝在风里枯败的哀号。

        到了夜晚，就是再懒的人也不愿赖在房间而错过小巷甜美的笑靥。当所有矮房顶上的彩灯全部亮起，每一个朴素的转角都是一道梦幻的弧线，连游人不堪的吵闹声也镀上了温馨的和弦。许许多多的营业到很晚的小店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不知道外国人是否和中国人一样热衷于砍价，反正也听不懂。

        有很多时候，我就那样站在街角，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各种肤色，各种年龄，各种职业，都在眼前铺陈开来。而我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像放电影一样。

        我们擦身而过，从此各不相干。

       

倾恋之城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著名的桥。桥的两边矗立着石雕人像，大概是布拉格人民的英雄和圣人。桥上铺满了出售的画作和摄影作品，画中的模特全是布拉格，在春夏秋冬不知哪一个光阴节点，被这样温柔的手记录。

        赏风景的人走走停停，赏画的人悄声言语，每个人都是大桥上的一只海鸥，到了夜晚就变成一点星辰。偏偏栖落于此，应是这里给了他们无可替代的阴晴。

        桥下是宽阔的伏尔塔瓦河。我伫立在桥上一侧，听暖冬的水流哗哗地响，洁白的海鸥偶尔从头顶高高地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波涛单纯的翻涌声掩盖了身后的喧哗，远处的水面在泛白的天光下淹着憔悴的湛蓝。我不记得当时想着什么，记忆里只有蓝白的水声。

        过了桥，还有很长一段爬坡路，才到布拉格城堡。路的两旁尽是各种小店，门面虽然狭小却无不装点得晴朗明媚，多是售卖旅游纪念品和工艺品的商店，也有餐厅或饮料甜点小站，古朴而活泼。空气里时而溢出咖啡和蛋糕的甜香，这里有，走两步到那里又没了。闪闪烁烁，如精灵般迷人。

        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已有断断续续的城墙，下面开着古时防御敌人进攻的方形洞孔，从上面可以俯瞰整座城。那天恰有暖人的艳阳，沐浴着映照眼底的红屋顶，红得耀眼，红得单纯而妩媚。那些建筑的尖顶闪着金色的光，连太阳也独独宠溺这座从未遭过破坏的千塔之城。

        所谓的城堡其实是一处巨大的豪华建筑群。外围的城墙应该是现代才修的，进到里面才看见高耸的圣维特大教堂。教堂通体黑色，雕纹繁复，散发着来自中世纪的高傲。里面的墙体却是恬淡的粉绿色，而那彩绘的玻璃窗，在管风琴浑厚的声线和透过穹顶暗哑的光线里，像极了破碎的万花筒。

        老城广场边上有一座天文钟。每天中午十二点，天文钟会敲响，里面的耶稣十二门徒雕塑会动起来。那一天我很早就站在老钟下，等待着敲响的那一刻。人群随时间流逝开始骚动，那一刻到来时，早已抬起并睁大的眼里却只看到几个笨拙旋转的雕像，像哄小孩的把戏。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音乐，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等来任何变化。

        心底涌起轻柔的失望。有种被欺骗了的幻觉。

        然而，第二天中午却没有原因地，又如约守在了老钟下，甚至选了更好的位置。

        在布拉格的最后一天是情人节。广场中央有个弹琴卖唱的男人，唱许多经典的情歌。他唱了很久，直到星光成了天上唯一的光亮，浩荡而浓稠的夜空下，空气也有了温度。他唱得好听，所以听众很多，只是不知最终给了钱的有几个。

        一曲罢了，他用英语道了感谢与祝福，而后拿出一叠Ｃ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大家购买。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无比希望他永远不要成名。不要拿音乐去做金钱生意。

        每一次碰到街上的艺人唱歌弹琴，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把自己放空。那是很美的享受。而每一次决定给点钱作为感谢，又总觉得用寥寥几个硬币非但无法表示感谢和赞赏，而且更是对表演、对梦想与热爱的侮辱。可是，白白听过就走掉似乎更不应该。

        呐，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呢。怎样做才对呢。

        离开的前一晚，我又去桥上摸了摸那些雕像，听说是可以祈求幸运。

        夜晚的大桥上星光闪烁，游船晚宴的荧火微光缓慢地滑过水面，仿佛夜空中舞步轻盈的流星投下的影。岸上的路灯和彩灯也纷纷拥入水中，远处城墙上的灯还在山腰上模糊不清地为行路者照明。只有无情的海鸥，低鸣着飞去不知哪里，留下斑驳的雕塑伫立在黑暗中。

        这一夜，该是忘情夜。

        即便我，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忘记，舍不得微笑，舍不得牵手。

        以后的以后，再也没有布拉格。

        再也没有查理大桥。

        再也没有那颗残碎而执拗的心。

        这座城，我很久以前就爱上了她。我通过别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勾勒她的样貌和风姿，我像爱一个人那样对她倾注了全部的恋情。她是我的倾恋之城，我爱她，她是我的城。

        这座城，我赋予了它太多意义，多到最后连自己都想不通、记不清。我曾经以为，我会以这座城市为蓝本写一个故事，我以为只要我用心记下眼前风景的样子，它就会是另一个人心中风景的样子。我以为只要我铭记住每一处所谓的感动，就会有人跟着我一起感动。我以为在一个美丽而又浪漫的地方，就会有电影或小说故事发生。可是，我想了这么多事情，想了太多事情，终究没有意义。连自己也无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我开始怀疑我手中被自己视为水晶的一个一个碎片，是否只是没人要的玻璃，就算拼在一起也只是一块更大的玻璃。

        于是我终于也拿起手机，单纯地拍着眼前的风景，然后拙劣地用着Ｐ图软件，调成各种好看的样子。听着耳边的人们说着我听得懂的听不懂的话，不再去想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是每个生活都像小说。

        不是每个风景都有意义。

        不是每个故事都要主题。

        虽然我还是俗气地给这篇文章取了名字。

        布拉格是一座美丽的城。可是，谁说美丽的就一定要被特殊铭记，谁说美丽就足以成为唯一的那座倾恋之城。这世上美丽又浪漫的地方那么多，命运却自有剧本，一个多情的游人，有资格编排么。

        荧幕上的电影总是经过精心编排反复排演，没有一丝差错，才抵达观众的眼和心。纵使不能动魄，也算得上洗眼洗心。于是我们习惯了被完美蛊惑，忘记了这平凡人世间的每一个有幸被称为美丽的故事，其实不曾有过那样幸运的结局。

        我梦想中的美丽与浪漫，在布拉格寻不到，就像之前看过的一部取景于布拉格的电影，我找遍了每个角落也找不到电影里熟悉的石阶，拍不出那样的风光。那些被神化了的美好，不是在哪里，或者遇见谁、变成谁，就能得到的。

       

倾恋之城

        很久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他说不再喜欢我的那天，我哭到昏天黑地，耳朵里塞着冰冷的耳机放着悲伤的歌却只听到自己的哭声。我被我自己没有止息的眼泪吓坏了，我觉得我从来没流过那么多眼泪，比夏夜里的狂妄残暴的大雨冰雹还要可怕。像刚学会游泳的人，在泳池里一下子就没了知觉，溺了水，半浮半沉。

        离开布拉格的前一夜，躺在床上，耳朵里回响着附近酒吧时断时续的电子乐节拍，一时无眠。却竟然，在终于懒怠绵软的梦里，遇见了他。

        我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我反反复复地问他这是不是梦。我几乎清醒地明白那只是梦。我掐了掐自己竟然有痛感。我侥幸地短暂地让自己沉迷在罪恶的欣喜当中。却无法逃离那种难熬的，害怕醒来而不断愚蠢地和自己的心周旋，因而只能颤巍巍往前走的，惊恐的感觉。

        进退两难。

        不过，终究要失去的，继续走和停在原地又有什么两样，都是自欺欺人、恬不知耻。

        一个无所谓的梦，想起了好多事。

        那时候凡是他喜欢的歌，我也下载来听。狭长的时间通道里安静无声，大雁从相互缠绕着的廉价耳机里飞过。困倦的日子裹挟着每一个平凡的人，日出，日落，明天又是蓝天。我不曾觉察那就是喜欢，一天天地竟那么深。

        青春里的我们混沌地消费着时间。柔软的笔触描摹着那段漫长而温和的日子，不经意着，轻描淡写着，温暖着。我突然认真了，故事却倏地写完了。

        钢笔和眼泪一同停留在那个不成熟的年纪。我一个人，继续走着后来不成熟的路。

        在布拉格浓稠的夜色下，在恍然惊醒的时分，忽然有句话很想对他说——

        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可是，再见了。

        再见了。

        再见，我的布拉格。

        早就喜欢你了。可原来，你没有许愿池，也没有白鸽。彩绘的玻璃窗不在广场，在桥那头遥远的山顶上。原来，梦境化成现实就不再有幻想中的完美，受眷顾的美丽城市也不会有永恒浪漫的情节。

        可是，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地喜欢你。喜欢红屋顶和石板路，喜欢流光溢彩的小巷，喜欢水光闪烁的大桥，喜欢令人彻夜无眠的酒吧，喜欢空气里甜腻的香味。

        真实的你，才是我真正找寻的。

        真实的我，才是生活最好的馈赠。

        那段岁月，也是它原来的样子，就像鸟的阴影落在甜软的梦的台阶上，一切波澜不惊。或许，对于活在现实里的人们来说，安然无恙，就足够美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了。

        再见了，我的倾恋之城。在你怀里我倾注了全部的爱和全部的自己。我看过了真实的你而依然爱你。

        有一些人，他们和布拉格无缘无故甚至山海相隔，却一辈子与之难舍难分。他们或许和我一样——一样的孤独，又被这座城的美丽融合孤独，永远执着地相信着，有一个地方，始终是我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