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爬上旧车铃》
七月流火撞进新华书店的玻璃橱窗,教辅区《中考必刷题》的绛红封皮在冷气里翻涌,像极了那年解剖过的鲤鱼腮。我按住颤动的食指,三十年前的油墨从《柳州高中招生指南》里渗出,洇湿了1993年夏天的蝉蜕。
槐花突然簌簌落满肩头。
那个白裙子姑娘正骑着二八式凤凰车碾过晨露,车头系着的蓝丝带拂过教导主任新栽的月季。六点十分的阳光偏爱在她车轮辐条间流淌,将柏油路上未干的"柳高必胜"标语,切割成细碎的金箔。她总在实验楼拐角把车铃按成三短一长,惊起榕树上早读的麻雀,也惊散我帆布鞋里藏的《射雕英雄传》。
"林小满的车链又断了。"后排男生用圆规尖戳我脊背时,她正蹲在车棚阴影里摆弄扳手。晨风掀起油印试卷,我看见她用蓝墨水在《柳州中学历年真题》扉页写着:"若考不上柳高,我就把自行车推进柳江。"裙裾上的黑油渍像群洄游的蝌蚪,游向七月滚烫的江岸。
老教导主任的搪瓷缸突然在窗台炸响:"看什么看!柳高录取率不会自己涨上来!"惊飞了停在她车筐的粉蝶。那日黄昏我在值日时偷看她课桌,发现《化学精编》里夹着泛黄的《飞雪连天射白鹿》,书页间槐花标本的经脉里,蜿蜒着蓝色墨水的批注:"郭靖能守住襄阳,我必能攻下柳高。"
梅雨季来临时,她的车铃开始结出铜绿。我们在走廊尽头的开水房相遇,她正用搪瓷缸接雨水擦拭车座。"听说柳江涨水淹了凤凰巷,"蒸汽蒙住她的圆框眼镜,"要是真游不过去,就把自行车改造成船。"滚烫的水珠溅在褪色的"柳高特训班"袖章上,烫出个小小的月亮。
七月七日清晨没有蝉鸣。她的自行车孤零零立在老柳树下,车筐里躺着被撕成雪片的录取通知书。我蹲身捡起残片上未干的蓝墨水,发现她把"柳州高中"的州字三点水描得特别深,像要把整条柳江都拽进笔画里。午后的雷雨来得急,车铃在风里呜咽,震落满树未成熟的槐角。
三十年后我立在体育馆玻璃幕墙前,看穿荧光色骑行服的少年们掠过电子测温门。当年埋着《神雕侠侣》的冬青丛,如今正开着抖音直播的女生对着镜头比心。老校工指给我看移植来的百年银杏:"就栽在你总藏小说的那个车棚旧址。"树根处半截生锈的车铃,已然与虬结的根须长成同心。
退休的语文老师坐在藤椅里织毛线,脚边摆着印有"柳州中学"的智能保温杯。"记得有个总在车把挂蓝丝带的姑娘吗?"她突然扯断毛线,"那年发榜后她在柳江大桥数了整晚货轮,黎明时把自行车钥匙抛进漩涡。"织针在银杏叶影里起落,勾出个毛茸茸的漩涡。
夜幕初临时分,新建的图书馆亮起星图投影。穿汉服的女生抱着ipad走过全息校史墙,光影交织出1993年的晨读场景。我伸手触碰虚拟影像中的白裙子姑娘,她的自行车正化作无数像素流向银河。空中忽然飘来真实的槐花香,原是智能灌溉系统在喷洒怀旧型香氛。
保安亭背后的夹竹桃丛沙沙作响,露出半块字迹模糊的铁皮姓名牌。蚂蚁们正衔着锈屑排队爬过"林小满"的残划,如同搬运三十载光阴的挑山工。我忽然听见清脆的铃铛声,转头却见自动贩卖机的出货口滚出罐装柳江春水,易拉罐上印着:本产品采用1993年水文记忆复原技术。
风起时,银杏叶裹着全息投影的槐花落进智能垃圾桶。分类指示灯闪烁三下,将1993年的夏天压缩成可回收的二进制代码。我对着空气轻声说:"那年你该把自行车改造成船的。"语音助手突然亮起蓝光:"正在为您搜索'自行车改造木船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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