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葬礼

北方的乡下，人去世的葬礼都比较简单。

一般亲属跪在灵堂两侧，前来吊唁宾客跪在中间草垫之上，为逝去的人烧一些自己带来的纸钱，在不断上升的纸灰中，亲属向宾客磕头致谢。

再者就是由请来的“阴阳”念经，出殡那天，村子里面的父老乡亲都会前来帮忙，一到起丧时间，乡亲们就会将故去的人抬到早已看好风水的墓地埋葬。送葬队伍里，家族里的男性扶灵，女性哭丧。

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们村子很多老人去世了，我像一片嫩芽一般慢慢舒展，他们却像枯叶般逐渐凋落。

我的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我不争气，高三读了两年才考上大学。

爷爷就是在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去世的。

身患重症的他一直坚持到我高考成绩出来，但是却没能等到我的录取通知书。

在此之前十余年的时间，也就是自从我有记忆开始，爷爷就时常夸我聪明，要我考个好大学光耀门楣，同时弥补自己当年没能上大学的遗憾。

那是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我在同学家里商量报志愿的事情。

就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急剧的震动起来，并且随着铃声的不断扩大而不停的滑向桌边。我愣在原地不敢去接，那时候爷爷的生命已经非常微弱了，那段日子我害怕电话，害怕一切新发生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父亲，只说了八个字。

六七年时间过去了，我忘记了很多以前的事。

那八个字我却一直都记得。

“你爷走了，你回来吧！”

那天乌黑的云朵正爬满明净的窗户，同学劝我不要走，住在他家。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他的挽留。

临出门的时候，他看我执意要回家，阻拦不住，便硬塞给我一把伞。

就这样，我撑着那把单薄的雨伞走向暴雨即将来临的黄昏。走出他家门不足百米，暴雨便不可阻挡的泼了下来，闪电也急躁的炸裂天空，轰耳的雷声从远处传来。我在狂风中撑着那把伞，艰难的行进在村子的巷道里。路上行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匆匆关好自家的院门。

很快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了，瓢泼的暴雨已经在脚下汇成了激流，冲击着我的鞋面，水面漫过脚掌，很快我每走一步就会有水从鞋子里冒出来。

至此，我的全身也早已湿透。那把瘦弱的雨伞无数次被狂风翻卷过去，就像一个盛香槟的高脚杯一般不断积聚着雨水。

我用手把它翻转回来，就这样一个瞬间，暴雨模糊了我的双眼，雨水从成束的头发流淌下来，衣服紧紧贴着身体，将冰冷传递给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我心里感觉好冷，我就像那把雨伞一般，在这狂风暴雨面前，快要支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屋檐可以避雨，我快步从积聚在地面的水洼趟了过去。看着雷电闪耀依旧，乌云仍旧压迫着大地，我心里无比悲凉，泪水也不争气的从眼眶溢出，那滚烫的热泪滑过我的冰冷的脸颊，温暖仅维持刹那便又被寒冷淹没。

雨一直下，我等了好久，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秦岭以北，雨水并不泛滥，如此大的阵势，我已很多年没有见到。对面一所孤立的人家，雨珠砸在红色砖瓦搭就的屋顶上，激动的跳了起来，同时撩起一阵迷人的水雾，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向天空飘去。而我则被汇成一片的悬瀑，封锁在檐内，不得动弹。

我忧心的看着屋檐外的天空，时刻想着是否应当冒雨前行。

就在这时，不远处被骤雨狂风所拉扯的垂柳，终于坚持不住，咔嚓一声，一整个巨大的枝杈被撕裂开来，从天空折断坠落，只剩下一点树皮还在维持他与大树之间的联系。

那巨大树干上的叶子，经过雨水的冲洗之后，是那样的鲜嫩翠绿。可惜此刻他们已经永别于人世，很快就会干枯，蜷缩甚至被行人拉扯劈砍，最后填进火炉，变成一把灰烬，随风飘散。

我收起那变形的雨伞，坦然走进雷雨闪电，天空的乌云还没有撤退，但我已不再畏惧。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我要回家，去看我爷爷！”

我在斜吹着的冷风中，迎面朝暴雨走去，村子里面的巷道空无一人，我脚步坚定，目不斜视，咬着牙行走在虚张声势的大雨之中。

一个又一个的转角之后，终于看到公路上的大巴。我快速奔跑，大声呼喊，举起右手不停挥动，终于大巴车停了下来，我坐在无人的角落，抹去额头上的雨水，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里面气氛很怪，许多亲戚都在，每个人的眼角都有些湿润，我抬起脚步，向炕上的爷爷走去，告诉他，我回来了。

葬礼那天，我跪在灵堂的麦草之上，无数次弯下腰向来宾回礼，水晶棺就摆在爷爷的相片后面。我守护着他。

灵堂外面的空地上突然停止了吵闹，空气安静了下来，按照爷爷生前的遗愿，几位白发苍苍的挚友，正在演奏爷爷生前嘱托的那几首古曲。

琴声悠扬，夏风阵阵，我的眼前开始浮现出爷爷颠簸又倔强的一生。

爷爷是一个文化人，年轻的时候，我太爷爷背着锅盔步行三十里路，给他送干粮。让他在县城最好的高中读书，那个年代人们还在搞大跃进运动，愚昧和盲从充斥着每一片土地，我爷爷在学校里却是出类拔萃，少年英俊。

也就是在这所学校，我爷爷认识了我奶奶，并且相扶着走过了这一生，而在半个世纪之后我也进入了这所学校，并成功考取了大学。

爷爷就没有那么幸运，当时中苏交恶，因为和几个同学一起制作收音机，收听了苏联的广播而被人告发。我爷爷的美好未来也就此葬送在了时代的浪潮之中。

尽管人生的美好未来成为幻影，但这也阻挡不了我爷爷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他打篮球是我们全县最好的篮球运动员；

他喜欢书法，家里中堂挂着他自己书写的《满江红》；

他爱好戏曲，不但拉的一手好二胡，而且演的《祭灵》也被许多人称赞。

年迈的时候开了一家茶馆，买了扬琴、笙、笛、二胡、板胡等许多乐器。整天和朋友们吹拉弹唱，好不潇洒。

只不过眼前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成了我跪在灵堂，聆听爷爷好友演奏古乐时的浮想。

爷爷很少给我讲大道理，但他用自己的一生的行动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他教会了我要勇敢的面对人生的不如意，要努力去做一个好人，要在艰难险阻面前保持微笑，要永远昂首阔步，不懈追寻。

最后一首曲子开始奏响，是中国十大古曲之一的《春江花月夜》，我听了很久，我在琴声之中听到了爷爷那些年少无忧的日子，我听到了爷爷青春得意、挥斥方遒的爽朗笑声，听到了爷爷被时代浪潮淹没时的不甘与倔强，听到了那些挥笔泼墨，弹琴奏弦时的淡然与超脱。

琴声戛然而止，我从回忆中醒来。

一声起灵的呼喊，众人抬着爷爷的灵柩向山上的灵地走去，队伍蜿蜒在山路之上，我走在队伍的前头，脚踩着爷爷走过的足迹。